大约四五年前,洪赋还只是江州县衙内掌管府库杂事的一名小小吏员。彼时到任的县老爷乃是一名花钱捐了官儿做的奸商。既是奸商,自然为富不仁,他花了多少雪花银上下打点贿、赂,才能换了这么一个芝麻官儿做。上任之后,为了将所花销的钱财赚回来,自然是重税盘剥,巧立名目,几乎将整个江州的地皮挖薄了三尺。闹得民怨沸腾,怨声载道。

洪赋时任小小吏员,照理说以他当时的身份,同高高在上的县老爷应当并无交集。然而洪赋看不惯大雍的天下被这等贪官污吏败坏,遂在私底下闲话喝酒时与同僚偷偷抱怨了几句。甚至暗中使计,对着县老爷的命令阳奉阴违,在征敛米粮的时候,勾兑做账,抹平零头,将私扣下来的粮食返回给百姓们,尽量让百姓们减少些损失。

铁打的皂隶流水的官。衙门内的差役几乎都是江州本地人士,对江州的百姓多少有些香火情,因此大家对新任县老爷如此贪弊的行止十分不以为然。洪赋行事虽然谨慎,然则只要做事,必会露出端倪。因此衙门内的差役也略略察觉出洪赋的动作。不过考虑洪赋平日里为人低调,从不与人争功抢荣,反而经常帮衬众人周全公事,因此人缘还算不错。何况洪赋此举也并非为自己谋利。因此众人不约而同的,对洪赋这等“欺上瞒下”之举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还有人十分钦佩洪赋的举动。

却不想有人钦佩洪赋的为人不肯认真计较,却也有人为了讨好县老爷,竟将这些私密事情偷偷报与了他知道。那县老爷闻听此事,盛怒之下便来盘库查账,然而洪赋在账面上的文章做的极其到位,各种收入支出规规整整,竟让县老爷查不出什么差错。又有一干经事的皂隶帮衬掩饰,县老爷实在抓不住洪赋的把柄。为了一解心头之恨,只能草草寻了个由头将洪赋拿下,待要重重责打,奈何洪赋身上还有进士功名,实属不得动用刑讯一类,遂寻了个偷窃之罪将洪赋塞入牢中。只派人到洪家传话,叫洪家拿出二十两银子来赎人。

消息传到洪家的时候,孙氏并洪茅洪萱三人宛若听了惊雷一般,实不知该如何是好。洪家在江州时是何等困顿苦难,洪茅并洪萱两人在稍稍年长之后,还得入山打猎补贴家用,此时又怎能拿得出二十两巨资?

何况此事也并非洪赋之错。究其根本,还是县老爷行事贪得无厌,叫人忍无可忍罢了。洪赋心怀百姓,稍微体恤了一二,反而遭到上峰的嫉恨报复,实属无辜。然则这个当口儿也并非寻人讲理的时候。不提孙氏淌眼抹泪,到处奔走,如何筹钱。

且说洪茅与洪萱兄妹两人咽不下这口气,遂避开大人的眼线,偷偷写了那县老爷的贪墨不仁之事,于晚间夜深人静时张贴在城门口以及江州书院外面的粉墙上。彼时洪茅与洪萱担心旁人从笔迹上猜出两人的作为,甚至还特特换了另一只手来写字。兼江州隶属边塞之地,晚间宵禁外紧内松,因此竟无人注意到两个孩子的行动。

直等到第二天雄鸡唱白,所有人注意到城门口并江州书院外头的大字报。也合该那县太爷倒霉,恰好这大字报被奉皇命四处暗访的钦差大人瞧见了,钦差大人示意随从揭了字报亲登县衙问询,查明事实真相,问罪于县太爷,另选贤能之人补缺。旧老爷既走,被关在牢中的洪赋自是安然而出。新任县太爷上任之后,盘查府库之时留意到洪赋学问惊人,遂推荐洪赋前往江洲书院担任教员,也都是后事不提。

只是这番事迹说起来竟比书中的故事还跌宕起伏,彼时江州县衙内所有知情人都猜测那张贴字报一事与洪赋有关,却又明白洪赋深陷囵圄,不能□□,此事断非他自己所为。因此不免猜测是县衙中哪位英雄不忿此事,遂悄悄为洪赋张目,并不曾想叫钦差大人瞧见。反而结果了那位县太爷。

种种推论尘嚣甚上,洪赋被放出之后,多方走访打听无果,竟也是这么以为。

可是今日听到洪茅的一时错口,洪赋却不由起了另一丝想法,却又十分不敢相信。他向来知道自己的一双儿女——尤其是小女儿素来胆大包天,行事非同常人。却也不敢相信当年之事竟是两个弱质孩童做下的。既是他们做下了,却又能瞒的众人滴水不漏,可见这两个孩子的心机城府,难道竟比他们这些大人都强?

一时间洪赋心中狐疑顿起,忍不住便想拎着一双儿女去书房质问。他却也真的这么做了。

洪赋向来行事机敏,思维缜密。往日里,他是没把这件事同自家孩子想在一起,自然看什么都无事。今日一旦见疑,种种推据之下,却也不是洪萱兄妹三言两语且能糊弄过去的。

洪茅与洪萱见糊弄不过去,只能硬着头皮全都承认下来。洪茅甚至沾沾自喜地道:“爹,你不知道。当日我们行事如何顺利,从家中出门到去城门口和江州书院张贴字报,一路行来竟没瞧见半个人。可见苍天庇佑,连老天爷都看不过那贪官污蔑父亲呢!”

此事听来十分匪夷所思,不过细细思量过来,却也合乎情理。毕竟成年人对待孩童的时候,从来都不会有过多的猜疑忌讳。当日洪赋身陷囹圄,孙氏忙着奔走筹钱,洪茅与洪萱大的不过十三四岁,小的也才八、九岁,谁能猜到这两个孩子能有这么深的心机,能有这么大的手笔。就连自认对一双儿女极为熟悉的洪赋都未曾猜到两个孩子身上,更遑论旁人。

只是当年之事做的容易,一来是江州之地不比京城,夜间宵禁后,巡视探查的并不严谨,给了两人可趁之机。二则被钦差大人抓个正着的县老爷也并非英国公府。何况京中水深,稍有动作恐怕就能惊动所有人。不确定的因素太多,倘若被人查到这是理国公府的手笔,叫外人看了,未免觉得理国公府行事太过不留余地。且这其中还牵连着孙家和阮家的旧事,因此洪赋不建议两人如此冲动行事。

洪萱与洪茅闻言,相互对视了一眼,乖乖称是。本以为这件旧事就这么揭过去了。岂料接下来洪赋话锋一转,竟然还要责罚兄妹两个——他要洪茅默写《孙子兵法》百遍,叫洪萱秀一个荷包给他。

洪茅还好,他常日里读书练字,撰写策论诗文,默写《孙子兵法》百遍虽多,洪茅却并不觉得此事为难。因此心中略微放松,却听洪赋冷笑着吩咐道:“你既然得意于左手写字,今儿默写的百遍《孙子兵法》,莫不如全用左手写了。也叫你父亲我见识见识你的字迹,免得将来铺陈的满大街了,我还不认得。”

顿了顿,且忍不住训斥了一句道:“寻常读书时不见你多有研习,反而在这旁门左道上琢磨的深,竟学着些精致的淘气。”

说的洪茅忍不住缩了缩脖子,苦笑连连。

而另一厢,洪萱自听了洪赋叫她绣荷包的惩罚,更是为难的头都大了。

老话讲人无完人,世人若有所长必有所短,洪萱自负武艺纯熟,于诗书上也略通一二,自然这些针黹女红方面就是洪萱的短处了。如今洪赋明知道洪萱最不耐烦做这些个东西,还要以此惩戒她。可见心中认真动怒。不过洪赋涵养颇深,即便恼怒两个孩子行事冲动,不计后果,却也并不像寻常家长那般非打即骂。只专捡着两个孩子最讨厌的东西来做惩戒。且不论默书还是做针黹,都须得静下心来全心而为。洪赋也希望两个孩子能在接受惩罚的过程中,明心静气,明白自己错在何处。

洪茅与洪萱两人身为人子,自然明白父亲的良苦用心,当即苦着脸面答应下来。接下来洪赋又随口考校了两人的习学进度,便挥挥手任由两人退下。

洪萱前脚出了书房的门,没走两步,便满口的埋怨自家哥哥道:“你行事说话怎么如此不严谨。不是说好了大字报的事情谁也不准提的嘛。既然硬生生瞒了好几年,何苦在今日横生枝节。还惹得父亲动怒生气责罚你我。”

洪茅也是垂头丧气,边摇头边说道:“今儿这事儿怪我。也不知怎么了,自打入了京后,我这行事竟然越发冲动起来。妹妹别生气,我会吸取教训的。”

“你真得吸取教训才是。”洪萱顺着洪茅的话,忍不住啰嗦道:“子曰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机事不密则害成。有些事情,行得做得说不得,哥哥向来精明干练,怎么反而在这件事上犯糊涂了。亏当年的事儿过去了那么久,早已尘埃落定,不会有人借此发难。如若不然,岂不是你的失言害了父亲。退一万步讲,今儿你在大庭广众下说了这一番话,叫别人知道了大字报。改明儿旁人也学着你我贴大字报使坏,那被坏的人会否因为哥哥这一句话,第一时间想到你我?咱们岂不是凭白遭了嫌隙猜忌?哥哥将来还要科考入仕,若行事总这么不严谨,早晚会出大事儿。”

洪萱只顾着数落自己哥哥,脚下的步伐走得飞快。正说话间,扭头却见身旁没了人影儿。狐疑下停住脚步,回头瞧见洪茅不知何时已怔怔站在原地,满脸的懊悔不安。

洪萱看的心头一软,连忙走上前去,思前想后,拽了拽洪茅的衣袖,低声说道:“哥哥别这样。妹妹说话不中听,给哥哥陪个不是。今后我再不这么说了。其实我也只会说哥哥不妥,我自己行事说话也没有严谨到别人挑不出错的地步……”

“不。”洪茅坚定的摇了摇头,眼眸清澈的看向洪萱,开口说道:“妹妹说的对。自打我们入了京都,周围的人惯是热络奉承,竟捧的我不知天高地厚,行事越发莽撞起来。还好今日妹妹点醒了我,否则长此以往,哥哥必会在旁人的奉承中坏了心性,甚至为家中招来祸患而不自知。我今儿得认真谢过妹妹这一番言语才是。”

洪萱闻言,有些不安得咬了咬嘴唇,看着洪茅说道:“那哥哥不怪我罢?”

“我是认真谢你,又岂会怪你。何况你我乃是同胞兄妹,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哪能因为妹妹一两句话,我这做哥哥的就小气怪罪起来?”洪茅说着,伸手戳了戳洪茅高挺的鼻梁,满脸嫌弃的说道:“只是妹妹这口锋太过凌厉,也就是你哥哥我脸皮厚,不觉如何。倘使在外头与人说话,可不能这么疾言厉色的。旁人见了,该说你没有女子的温婉和顺,小心将来嫁不出去。”

洪萱闻言,伸手“啪”的打下洪茅的手,很不在意的撇了撇嘴,冲着洪茅说道:“嫁不出去我就永远在家陪着爹娘,要你管我。”

于是兄妹二人相视一笑,前嫌尽释。

当天晚上,洪萱回房盥洗宽衣,安置休息。却在床上辗转反侧睡不着觉。

守夜的玉蘅躺在外头的矮榻上,支楞着耳朵留神里面的动静。见悉悉索索的声音不绝于耳,玉蘅不免开口问道:“姑娘犯夜睡不着么?不若同奴婢闲聊一会子,兴许就有睡意了。”

里面躺着的洪萱闭目沉思了一会子,陡然翻身起来,伸手拉开面前挡的严严实实地床帐,向玉蘅招手说道:“那你也过来,咱们床上躺着说话。”

玉蘅闻言,低声应了一句,旋即起身披着单衣趿着绣鞋走到床榻前,洪萱往里让了让,叫玉蘅也上来。两人就这么并肩躺着,洪萱开口问道:“玉蘅,你觉得是京里好还是咱们江州好?”

玉蘅想了想,有些不确定的说道:“奴婢也说不准。自来了京都,理国公府的一应吃穿用度都是顶顶好的,那些吃的顽的,从前奴婢连见都没有见过。可是在这府里,就连稍得脸些的丫头都能享用。若单看这些,自然是京中更好的。”

“哦?”洪萱翻身,头枕着胳膊笑向玉蘅问道:“听你这话的意思,竟还有别的?”

“自然是有的。”玉蘅点了点头,继续说道:“奴婢这几天在府里跟着嬷嬷和姐姐们学习规矩,发觉这公府深院的规矩甚大甚多。别的且不说,只奴婢在姑娘房里伺候,奴婢的娘在夫人房里伺候,奴婢的爹且在前院伺候老爷……从前在江州的时候,奴婢白天上完了工,晚上就能同爹娘在一起。可按照府里的规矩,内院的奴婢丫头不经允许,轻易不得到前院儿走动。奴婢已经好几天没见到奴婢的爹了。”

洪萱方才还没觉察,这会子玉蘅话多了,她听着玉蘅一口一个奴婢的自称,不觉皱眉说道:“从前在家里,可没见你这么着,怎么还口口声声的奴婢起来?”

“府里教导规矩的嬷嬷们说京中的下人都要这么着,不然的话,叫外人见了,会嘲笑姑娘管不住奴婢,且叫姑娘没脸。连带着老爷夫人都没脸面。何况奴婢的娘在夫人跟前儿也是这么着。从前在江州,是姑娘心胸宽宏,且体恤奴婢,方才不理会奴婢一直‘你’啊‘我’的,现在到了京中,那些大家主子们相互见面,惯会讨论这些个。奴婢可不想姑娘因为奴婢的关系,被外人取笑。”

洪萱默默半日无语,伸手握了握玉蘅搭在被子外面的手,轻声说道:“其实叫什么不重要,我知道以你我的关系,你永远都不会害我。真正的敬重忠心,可不是一口一个主子奴才就能分辨出来的,你很不必如此。”

她在江州过了那么多年,自有记忆的时候,便知道她的爹娘兄弟和玉蘅的爹娘兄弟都是一家人。当年洪赋因孙文一案遭继宗嫌弃,被贬江州。家中多少豪奴侍妾都得洪赋信任重用,却嫌弃江州贫苦,都不肯跟随主子离京,唯有洪赋那早已告老解事出去的奶母李嬷嬷和她男人韩忠一家子誓死跟随。

抵达江州之后,且又因她爹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她娘又惯是体弱多病,日子过得越发艰难。多少回没钱吃药,都是玉蘅的爹娘兄弟跑到外面打短工,将洗衣裳,给人做苦力赚些辛苦钱回来补贴家用。因此爹娘从不把玉蘅一家人当做下人牛马看待。甚至为着玉茗和玉蘅的将来打算,早把李嬷嬷一家人的身契还给了他们,现如今李嬷嬷一家子都是良民出身,只不过顶着个下人的虚名,还在洪赋一家身边伺候罢了。

而洪萱打小儿同玉蘅一起长大,玉蘅虽然比她大了两岁,可玉蘅七岁之前都只叫丫头,这大名儿都是洪萱给起的,再加上洪萱上辈子还有二十来年的记忆,因此洪萱心里也只把玉蘅当做妹妹。现如今听着玉蘅一口一个奴婢,她极不舒服。

玉蘅闻言,更是笑着劝道:“正是姑娘这一句话呢。奴婢既与姑娘情分好,那么为了姑娘声誉着想,不过口里一时改了称呼罢了。叫外人听着尊重,奴婢也没少一块儿肉。倘若为着一句称呼,奴婢心里就不自在了,那么说的好情分,也不过是虚虚应事罢了。且还别说出口,免得叫人恶心。难道在姑娘这里,因为奴婢自称奴婢了,姑娘也就把奴婢当成随意处置的牛马了?”

玉蘅其实很不理解洪萱的纠结。因为她并不像洪萱一般,来自一个人身自由的时代。玉蘅从小到大,耳濡目染的便是爹娘的言传身教,知晓他们一家子都是主子们的下人,要忠心于主子,一日为奴,终身为仆。须懂得忠仆不识二主。

更何况时下风气,讲究的是宗族世家,是背靠大树好乘凉。能为豪门仆,总好过身为外头无依无靠的平头百姓。宰相的门子还是七品官呢,他们一家现在可是理国公府长房大老爷最重用信任的奴仆。多少人为着她爹娘能在老爷夫人跟前儿说一句话,阿谀奉承送礼打点的都不知该如何是好。且他哥哥跟在大爷身边读书,老爷说了,只等着大爷明年春闱,金榜高中,便也叫哥哥去参加乡试考取功名。

依老爷的意思,他哥哥从小跟着大爷一起读书,这么多年下来,别的不说,考个秀才举人出来还是很轻松的。届时他哥哥也是有身份的人了。若是哥哥真够争气,还能再进一步,为阿娘挣个诰命回来,那便是最大的光宗耀祖。这是多大的恩典,岂是外头那些看似轻省实则日子过得更是辛苦艰难的平头百姓能享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