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六万,对于98年农村人来说,无异于一笔天文数字。对于许多没有医保农民来说,患上重病,就等于两只腿迈进了火葬场,就等着咽下那口气送到炉里化灰。

老太太起先听到儿子腿能保住,心里还有些高兴,一听得要五六万,心顿时就冷了,后一丝希望也化成灰。

林墨大伯,林城,不知什么时候到了医院,办公室外站了小半天,把医生话听得一清二楚。他一脸沉痛走进来,对老太太说:“妈,老幺上哪儿拿得出这么多钱出来,就算把房子卖了也看不起这病。林墨和林书还小,这么下去整个家都得垮了,要不……”

“要不?要不什么?”老太太憋得都成炮仗了,林城倒好,一开口就把他妈给点着了,老太太气得怒发冲冠暴跳如雷:“你是不是想说要不让我把你弟弟接回家去等死,啊?老大,那可是你亲弟弟,你摸摸你良心想想,你弟弟平时是怎么对你?这么丧良心话,你也说得出口!简直是畜生啊,老天爷啊,我命怎么就这么苦,生了这么个畜生出来啊……我可怜幺儿哟……”说到后,老太太痛声大哭,泣不成声。

医生不耐烦看着林家人,镜片后眼睛透着丝丝嫌恶:“这里是办公室,你们注意点影响,要吵你们出去吵。还有你们把结果商量出来,我们这边好做安排,再耽误下去,病人可就不是保不住腿那么简单了。”

林墨冷冷看了医生一眼,扶着奶奶离开了办公室,走廊上找了个空椅子,让她坐着,老太太拿着帕子一个劲儿抹眼泪。林城站旁边装壁脚,低头看鞋尖,仿佛那擦得铮亮人造革大头皮鞋上长了花似,一言不发。

气氛实压抑得难受,林常青闷得只想抽烟,从兜里掏出一包红塔山。

林城眼睛一亮,搓了搓手:“三叔,抽红塔山呐,又是海子孝敬您?”

林常青没说话,算是默认了。他从烟盒里抽了一根儿烟出来,递给林城,心里却想,林建这事儿不好办啊。

打心底,林常青就没觉得林墨有能力抗下这两万块钱债。他原想着林老大会给林建出个头,他倒好,开口就是把人接回去,半点不顾念亲弟弟死活。只怕这会儿林城心里,真正担心是如何让林建把先前欠钱还给他吧。

林常青看人挺准,林城这会儿心里确实打鼓。之前,他回村里,遇到邻村人,那人神神秘秘说,陈老三跑了。原本他还没回过味儿来,到医院里没看到王艳艳人,再一想林建出事她好像就没露过面,顿时明白那人意思了。

王艳艳跟陈老三那点儿破事,村里不是什么密文。早就有人说他们俩眉来眼去不正常,也就他那读书读到牛屁股丫里去了弟弟,才会不放心上。这下好,人跑了,看病钱多半也没了,外面欠着一屁股债,看这怎么收场哦。

林城想到老婆刚外面给他说那些,越想越觉得有道理。林建家里垮了,这养老责任多半落他身上。老娘身体看着硬朗,可老年人身体什么时候说不好就不好了,万一老娘要是得了什么病,他可没那多钱给她看。所以,还是得紧着点儿老娘手里那点棺材本,可别全让她贴补到林建身上去了。

心电急转间,林城已经殷勤将林常青手里烟给点着了,就着打火机,把自个儿那根也点上,深吸一口,开始吞云吐雾。看着浅浅烟雾,林城想起老娘长年累月就知道偏心林建,心情越发复杂。

“好烟。”林城咂巴着嘴,谄媚赞道。

林常青缓缓吐出烟圈,慢条斯理问:“老大,你说说林建事,到底打算咋个整?”

林城故作惊讶:“三叔,这事儿你还真别问我,这么大事,我可做不了什么主。我和林建早就分家了,他家事儿你还是让王艳艳来说吧。要我说,妈年龄也大了,老幺出了这事儿,她天天这边照顾,这样下去身体哪儿受得了?王艳艳也真是,这么多天了,她也不露个面,真不知道她是咋给人当婆娘。我今天来,就想着把妈接回去住两天,别事儿我可没发言权。”

林城这话说得太有技巧了,不仅把自己身上责任撇一干二净,还显得自己多孝顺似。可惜,话说得再漂亮,细细一想,话中薄凉让人心寒。

知子莫如母,老太太压根儿就没指望林城狗嘴里能吐出什么象牙来。但,当他真开口说出如此绝情寡义话时,老太太心里还是难过极了。

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是,她也清楚自己对林建是有些偏心,但她扪心自问,她又何尝亏待过林城和林芝一丁半点儿?哪个孩子不是她辛辛苦苦拉扯大,哪个孩子她是缺了他们吃还是少了他们穿?早些年闹饥荒时候,她勒紧裤腰带喝水吃糠吃观音土也没饿着他们三个,她哪点对不起他们了?就算她偏爱林建,她自问分家时候,老大和老幺分东西都一样,也是后来,因为林墨妈妈病重,她悄悄塞过几次钱给林建,偶然让她大儿媳妇撞见了,竟让两口子耿耿于怀至今。

还有,她偏心林建,也不仅因为林建是幺子,因为三个孩子里面,只有林建孝顺她。甭管她哪家住,只有林建记得给她送点荤腥改善生活。老大家,煮个肉还得趁她没家时候,真以为她什么都不知道吗?

养儿防老,养儿防老,儿子倒是养大了,以后会不会给你养老,只有天知道。老太太一想到躺里面生死不知幺儿,悲从中来,哭得喘不上气了。林书见了,忙挤到老太太身边,小心翼翼给老太太捶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