崎岖的山道上,一行队列在蜿蜒而行。

夜色沉重,浓密的霜气如同一重重白纱般布满天空。四野也被这层冰冷的水雾笼盖住了,四周朦朦胧胧,隔着十数步远,便已看不清前方的景物。一长队人如同一条不见首尾的长蛇,穿行在曲折的道路上,前方和后方都融在一片白茫茫之中。

“呛呛。”从队列中传来铁器碰撞的微响。穿过白雾,隐约可以看到他们身上铁甲反射的乌光。

这是一队兵卒,从北向南急行。数百人沉默行走,没有人说话。

在前面领头的是个骑着黑马的中年军士,面容冷峻,双目定定注视着前方。一个副官随行在他的马匹旁边。

“鼎骐,雾气大了,让大伙儿加快速度,咱们要赶在寅时之前走到束龙关。”看看前方越来越模糊的路径,那军士皱着眉说道。

副官应了,低喝着将命令传递下去。不多时,众人便加快了脚步,四周只听见脚胫摩擦长草的刷刷急响。

丑时三刻。雾气愈发大了,如团团棉花般聚拢四周,伸开五指,几已辨视不清。

正是仲秋时节,霜降天气,南方时常有这样遮天盖地的大雾,让人无法行路。那骑马的军士眼见着道路被团团白气侵吞,众人如同行走在一个巨大的布袋之中,全然不知危险会从何方而来,不由得将眉头紧皱起来,重重呼了口气。

那唤作鼎骐的副官立时察觉到了上司的不快,低声说道:“都尉,不如让兄弟们放些风法术出来吧,这样的大雾,可没法行路。”

都尉沉默了片刻,似在权衡利害,片刻后,下定了决心,道:“好,吩咐下去,让会控风的兄弟放法术来。注意分散位置,别把后面的给落下了。”

副官领命,跑步下去安排。

片刻后,十余名学会风法的兵卒便分散在队列各处,两两分距数十步,齐相施法。片刻便将紧裹在队列身周的迷雾给驱散一空。

有了法术的帮助,众兵卒的行进变得更快。那都尉策马行在最前,默声不语,只留神前路的地势。

行得一个多时辰。眼看前方道路渐窄,一壁是光秃秃的土山,临路一面直若斧削,另一面是深深陡坡。那都尉不由得心中有些犹疑。这样的地势易守难攻,若是有敌人在这里埋伏,可不易打通过去。他勒了马,皱眉察看。

“鼎骐,派人到前方看看。”

鼎骐毕恭毕敬应了,心中却大不以为然。想:“都尉也太谨慎了,现在在国中行路,哪有敌军?难道辽国狗子竟然生了千里眼顺风耳,知道我们在这里行路?再说,便是让他们知道,他们又能生出翅膀来,飞几千里来伏击我们?”摇摇头,吩咐手下,安排两名兵卒上前探路。

两名手下在雾气中渐行渐远,刚驱赶掉的白雾又迅速聚拢来。

“报——前方正常。”

“报——没有发现有人的踪迹。”听两名哨兵从数十丈外遥遥传来的信报,都尉心中安定了些,他抬起手,对副官说道:“好,吩咐下去,继续行进……”话刚说完,听得头顶风声有些异样,他心中警兆突生!

“呼!”的一声闷响,一团庞大的黑影从左侧山坡上猛冲而下,低低飞掠过去。刚猛的风劲随之而来,将毫无提防的兵士给激得立足不稳,纷纷摔倒在地。浓密的雾气也受不了这逼压之势,向四面快速退却,瞬间消散一空。

好重的腥气!

那都尉闻得空气中浓烈的恶臭气息,大吃了一惊。他见机也快,单手勒缰,收束住了就要扬蹄嘶鸣的惊马,一连串的命令从口中叫喊出来:

“敌人来袭,警戒!”

“第一队列分散,摆一字长龙阵!”

“第二队列压上,保护侧翼!”

“第三队列,组团兵阵自守!会控风术的马上施展,把雾气吹开!”他不知袭来的敌人是什么,但在这样荒僻的地方,小心一点还是好的。

众兵士收住了惊慌,快速行动起来,第一队列的一百人两两叉开,分成两列交错而立。不等吩咐,队中的巫祝便开始吟诵护身咒语,一时间山道上白光频闪。跟在第一队列身后的第二队列脚不停步,快速抢上前方,在道路两旁排成侧翼,护住中军,人人提枪斜对天空,满面戒备之色。第三队列的兵士则原地驻守,每二十人环成一圈,持枪对外。这正是最佳的防御阵形团兵阵,对付突发袭击和群攻时最为有效。

起起落落的念咒之声响起来了,十余名学会控风法术的兵士捏决施法,只片刻之间,风声呼啸而起,或柔和或刚猛的流风向四面排击出去,把众人身周的雾气涤荡干净。

那黑影想不到众兵士行动如此迅捷,眼见藏身的浓雾突然消散,慌忙一闪,遁入了远处的雾团中。众人只看清了它一对宽大翅膀和一条长长的尾巴。

“这是什么东西?”那都尉暗自惊骇。他收了收惊慌心情,重又布置下去。

“辅佐小队分成两组,一组负责防御,一组负责加持攻击,快!”

十九名巫祝在小队长的喝令下分成两组,散到队伍各处给士兵加持玄龟咒和神力咒。低低的吟哦过后,金色和白色的光点便闪动在队伍中间。

眼见着头顶上一角阴影极快飞过,一名刚加完神力咒的兵士大喝一声,扬臂急掷,手中的铁枪化作一道乌光,直向天空射去!

中了!天空传来一阵厉鸣,那头大物竟然被击中了,连声悲鸣。点点血液洒落下来,如同下了一场雨。

还没等兵士们欣喜,听得风声猛恶,劲风临顶,沉重的压力将众人逼得气息不畅。恼怒的怪物从空中急落下来,硕大的躯体如同一座小山般压向右翼的第二队列。众人齐声呐喊,毫不退却,如林的枪戟一同刺向天空,黑影哪知这些兵士竟然如此难缠,不敢再落,长翅一拍重又飞上天空,趁这间隙,粗壮的肉尾却横抽下去,将三名正撄其锋的兵卒打得臂骨尽碎,惨号声一时填满整条山道。

“阵形收缩,武器一致对外!”那都尉心神微乱,发布命令道:“第三队列,保持阵形,向第一队列并拢!”

众兵闻声而动。负责防御辅助的巫祝小队人人面色苍白,往来奔走,不惜法力给兵卒加持法术。刚才的一番交锋,他们已看清了怪物的样貌。那是一头巨大的负鼠,身有两只肉翼,粗长的巨尾直有磨盘粗细!这样庞大的妖怪,怕不早有了千年气候!他们可没把握对付这样的东西。在平地上还好些,但在这样狭窄难行的山路上,根本组不成阵法,却教他们如何是好?

那都尉显然也意识到无法组阵的问题,狭窄的山路上并不适合群体作战。他不住声的发布指令,让兵士们聚在一起。努力要收缩成一个有前军后军,左右两翼的完整阵形。只可惜,地形不假其便,三四人宽的道路无法容纳这么多的兵卒,再怎么收缩,三百多人仍然拥成一长条,人人持枪戒备,但能发挥巨大威力的方阵却怎么也组不起来了。

“提枪!保持戒备!”他在马上半立起身来,声嘶力竭的叫喊:“一旦发现它的踪迹,投枪攻击!”刚才那名莽撞的军士一击中的,铁枪射中了妖怪的翅膀,倒给他引出一个应对办法来。只要不出意外,加持了神力咒的兵卒也能防住天空。唯一担忧的,就是妖怪会用法术攻击……

他转念未完,猛听头顶一阵郁雷滚过,未已,‘啪嚓!’一声震鸣,一道雪亮的霹雳从天而降,劈开浓密的雾气,如同一把巨大的长剑直插入人群中。立时,五六名兵士被击成了飞灰。

都尉心中暗暗叫苦,他早该想到,开了智力的妖怪是不会守成蛮干的,自己能看出的弊端,更聪明的妖怪又怎会看不出来?

“全军听令!”他听到头顶又是一阵隆隆之声,赶紧叫喊道:“队列分散,转向下山,跑!”然而,他的命令被巨大的炸雷声给淹没了,没有人听见他的叫喊。又倒下十余人过后,队列中出现了骚乱的迹象。

“大伙儿跑啊,到山下集合!”都尉顾不得选用词句了,用尽全身力气,向着身前一起出生入死的弟兄们喊道,他的嗓音在几番呼喝过后已经变得喑哑。兵士们没有犹豫,多年的军旅生涯,让他们学会了不加思索的遵从命令动作,众人立即转向,向着来路飞奔。然而三百多人的行动,毕竟不象几个人那么好指挥。前方跑了十几个,更多的人却堆积在后面,动弹不得。

便在这个时候,‘喀隆!’一声响,大地摇晃起来,身边的土山如同变活了一般,慢慢转动臃肿的身子,都尉感觉到了土地的强烈振颤。他的心一下子跌到了谷底,绝望的感觉,瞬间攻破了他的心城。

“防护!防护!组龟甲阵……”他的声音嘎然而止,一块巨大的山岩从天而降,将他连人带马砸成碎块。

这是一场灾难。

在妖怪咒语的驱动之下,高高耸立的山坡剧动起来,开始崩塌,厚重的土层被层层错开,数丈宽的裂缝在兵士们的脚下快速张合,如同魔兽森然的巨口,吞下步经的每一个人。头顶上,无数飞石泥块夹着猛风坠落,将不及逃开的兵卒砸成肉泥。

妖怪趁乱打劫,快速扑飞,每掠过一次,就有一枚人首衔如口中。

顷刻间,惨叫之声向四方远远传送出去,浓重的血腥气味,也飞越山脉向各处弥漫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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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吁——令!”

“吁——令!”

雾气中每间隔数息便有人拉长声音高喊道。

南边,距离兵卒们搏斗处四十里的的山道上,另一支队伍正在向北而行,恰与兵士们走个对向。

这支队伍人数要少得多了,只有十几个人,隐在浓雾中,看不清他们的面容。他们的行进方式非常诡异,隔远看来,十余个影子全身直立,跳跃前行。跳跃时,膝部不弯,直起直落,如同一群僵硬的人偶一般,落地嗵嗵有声。跳在头前的,是一个极高的影子,身材浑不成比例,比身后的伙伴要高出一大截来。

一群人默不作声,就在荒僻的道路上无声跳跃,一下一下的,向着高处纵行。行得顿饭工夫,影子们终于跳到了山岗的高处,雾气散开,一行人渐渐显出了身形。

一片青色的衣角从雾气中显了出来。领头那个高瘦的怪人跳到了坡顶。

勾着金线的快靴,青色长袍,质地非常不错。那人的腰间束着一条玉带。再往上看,更奇怪了,他的胸前竟又垂下两条腿来,草编的鞋子灌满了黄泥,一只硕大的大脚趾还在不住的勾动。

“吁——令!”雾气中有人说话,是从束玉带者头顶发出的。

一阵风吹过,雾气消散了些,这下便能看清领头者的全貌了。

原来是两个人。确切的说,是一个白胡子老头儿骑在另一个满面是血的汉子肩上,让那汉子背负前行。汉子面貌恐怖异常,面色铁青,眼眶中一片灰白,两条黑色的血线从他眼角流了下来。鼻下、唇边、耳边也有同样的两道。

他竟然是七孔流血!

再望后看,身后十余人也是一般,面唇灰败,一脸死色。只是人人额间多了一道镇魂的黄符。原来,这是一群尸队。那坐在僵尸头上的,料来便是赶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