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神符!天下独一无二的治伤圣符,每张一两银子,包治包好!包好包活!”

叫喊声拉得很高,只是清脆稚嫩,不脱童声,是个小孩子在说话。众人闻声无不诧异,病患刚生,而医者立至,这本来就够凑巧的了,偏偏这大夫还是个黄口小童,真是稀奇古怪事,今日聚尤多。一时众人顿生荒谬之感,一百余双眼睛齐投注去看,却果见一个擎着药招旗的小少年,笑嘻嘻的站在边上,见众人都注视着自己,便从人群里排众出来,大踏步走进场中。

单青衣,草芒鞋,腰间束着黑布带,便是这少年身上的装束。

时在隆冬腊月,寒冻何其逼人,这孩子却穿得如此单薄,岂不可怪?可是他却象感觉不到寒冷似的,昂首露齿微笑,还把两只袖子挽到肘部,露出了细细的手臂。众人又暗称了一次奇,细细打量他的相貌,禁不住都在心中喝一声采:好俊秀的少年!

这少年生得果然清秀之极,脸盘雪白,头发乌黑,双瞳如若点漆,灵动有神。最可贵的是,他年纪看来不过八九岁,身上却自有一股镇静从容的态度,展着眉眼微笑,朝气蓬勃,让人一看便觉欢喜可亲。

“这孩子倒生的好看。”当下便有人暗暗替他担心,那凶恶道人让毒蛇咬了一口,现在正暴跳如雷恨无处发,人人避之惟恐不及,这小少年偏偏直撄其锋而上,可别被伤到了才好。也有人看到他的装束,心中惋惜:“这孩子看起来很顺眼,只可惜却落入草莽,干这三教九流的骗人营生,耽误了良材。”

此时四方交兵,天下动荡,各处的伤弱贫病自然极多,应之而生的,便是许许多多的江湖骗子,每日提着药符旗子走街窜巷吆喝,专门做假药绘鬼符骗人钱财,这孩子小小年纪,能有什么真正本领,他说能画符治百病,自然是骗子无疑。

那孩子也不理会众人眼光,踏步走入人圈内,看见地上哀呼的几人,点着指头数道:“一!二!三!四!五!六!七!七两银子!”似乎地上翻滚的不是人,而是几粒白花花的银子。最后把眼光停在烈阳道人身上,嘻嘻一笑,露出一口整齐白牙,道:“还有一个厉害老道爷……哈哈,好,真好!正愁没钱用,这下可有生意做了!发财啦!”笑眯眯的,探手从怀里摸出一个乌黑的小瓷碗,右手手指一捻,不知怎么食指和中指间就多出了一角黄符。他满面笑容向横在墙根下的那个少年走去,半跪下来,将瓷碗舀满了雪,道:“先救你,你伤最重。不过话说前头,活了可得照数赔我钱,我这是小本买卖,手工活计,可不能赊欠。”然后闭上眼睛叽里咕噜念咒。

众人距离中心有两丈来远,那孩子念咒又快,大部分人都听不清他念的什么,只有几个耳力好的,隐约听见他咒中有什么“……大臭虫,小臭虫,大大小小急冲锋……”“……一只猴子上天空,左手捞不着,右手抓不中……”类似童谣的话,又夹着“……快点好……不好打屁股……”的混账言语,不由得暗中失笑,心想这少年当真顽皮,拿假符骗人也就罢了,竟然还敢用这样蹩脚的咒语来消遣人。

片刻之后,少年念咒已毕,右手双指一骈,指着空处,低喝一声:“燃!”

“咻!”的一声响,缠在他两指间的药符居然真的冒出了火光,一团拳头大的焰苗,凭空炸开,在他手指尖端收缩跳荡,慢慢的将黄符烧成黑灰。这下子围观众人都有些动容,心中暗想:“这小孩颇有些古怪,不用火媒就把纸符点燃了,这倒少见。莫不是他符上藏有什么引火的药物?”就连烈阳真人也“咦?”的一声,暂停手中动作,睁大眼睛注目过去。

从指上催逼灵气,激燃符咒,这可是正宗施术者的手段,哪是什么江湖骗子!普通人看不出其中玄机,可烈阳正是行家,又如何不知其中奥妙?人的足趾手尖,正是人身经络末端,灵渠最窄最弱之处,能将窍中真劲汇集一处,从此激发出来,将身外物点燃,非数年之功是不可能办到的。

想不到这孩子年纪轻轻,竟然也有如此造诣,这可难得。烈阳心想,不自禁向他多看了两眼。

少年肤色很白,只是并非很温润的白色,有些苍涩,应是经久不见日晒的结果。以九岁孩童的身量看来,他的身高没什么不足,只是体型就显得略瘦了,不象一个稚童应有的肥腴。再细看,烈阳又发现了这孩子的另一个缺憾,他的额头饱满,如同丰月,只是不知怎么,似乎曾被尖利之物划伤过,从右边眉头到印堂中,留下一道淡淡的疤痕,像把细细的银剑一般。只是疤痕极淡,少年的肤色又白,不仔细看几乎看不见。

“真可惜了……”烈阳暗道,“天庭饱满,是大成大富之象,可惜后天受损,波及命运,啧!这小鬼的一生,看来倒霉辛苦是少不了的……”

那孩子自不知这顷刻间围观众人念头百转,都在猜测他的来历。双目不斜视,左手托着瓷碗,灵力催动上来,热气透过掌心,眨眼便将一盏雪都化成了水,然后将燃了半截的药符投下,捏住受伤少年的颌骨,撬开牙关,满满一碗尽灌了进去。

“好啦!你死不了啦!”他吹了声口哨,笑道,“定神符下去,包治包好。你只花一两银子,就捡回来一条命,值得不能再值啦!”

那少年被烈阳踢得口鼻渗血,伤势极重,若按平常医术来诊断,是“伤五内,心脉损,微者唾血,重者吐血”的亡血证,惯常都得慎重对待,大用阿胶艾叶等珍奇药补血回气,可是了不得的重症。便是高明的郎中来用药,也不敢说伤势不会恶化。这孩子才灌了他一盏符水,便大言炎炎,也不知从哪来的自信。

众人心中都不以为然,顾左右纷纷议论,都想:“这孩子信口开河,喜欢说大话,这可差了。”未及多想,见他又舀满一碗雪,站起身来,走到另一端,按前法给那买萝卜的汉子燃符灌水。

那汉子伤势比少年略轻,让蛇尸染中前胸,巴掌大的一块胸脯被烧蚀成黑色,只是伤表不及里,于性命暂时倒无碍。众人也不预有他,见那小童煞有其事的空忙张罗,又烧符又唱咒的,只是摇头叹息:“唉,这孩子当真胡闹。人家都伤成这样,他却还来戏耍。”

只是天下之事,不总是件件都合乎逻辑的,每常出人意料。骗子不一定便是贼眉鼠目,神医也未必总是耄耋老儿,这一次,果然就出乎了众人意料之外,奇事竟然发生了!

一帖水下去,原本昏迷不醒的汉子当时便如蚱蜢般猛弹而起,离地六尺高,发出一迭声的惊叫:“啊—!蛇啊!蛇啊!”手忙脚乱的猛拂****。“疼死我了!哎哟好疼!好疼!”

场外嗡嗡的议论之声戛然立止,如刀切般整齐。所有人张大嘴巴,吃惊的看着那个蹦跳的汉子。

汉子咬牙嘘气,大声叫嚷,兀自专注于自己的疼痛之中,浑不觉场外异样,绕着圈子跳了一会,伤口的痒痛实在难当,当下再顾不得天气寒冷,“嘶”的一声扯开了自己的衣襟,现出了皮肉。

一百多双眼睛睁得大大的,齐刷刷看向他的前胸。

黄褐色的肌肤之上,此时烧开了一个巴掌大的伤口,深入肉内半指,大片焦黑,间有红血渗出。流焰鞭尾蛇的毒性果然天下奇毒,剧烈非常,只轻轻沾染上人的肌肤,便能蚀出如此可怖的伤口,伤口表面尽是烧焦成黢黑的死皮,而周围,红肿蔓延开,高高鼓起,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外面扩大。只是,那古怪小童的符咒似乎真的发挥作用了,众人看见,随着那汉子的喘息,胸口起伏,这个可怕的创口似乎正在变小,焦皮之下,正缓缓渗出许多淡黄色的液体,将裸露的血肉覆盖住。

“大叔,快把衣服收好,别冻着了。”那少年站起身来,笑嘻嘻的说道,“定神符将你的伤处包拢住了,你别用手触它,别沾染水就成。过到明天,这个伤口就收痂了,最多不超过五天,保你痊愈。”

那汉子傻呆呆的站在原地,一会看看伤口,一会看看那小童,也不知道是不是该相信才好,感谢的话更说不出一句了。那少年也不理会,收拾物件,又去给另外几个哭天号地的伤者治疗。

外圈的众人都默不作声的看着,心中莫不是疑云密布。

正自不得解,那个伏在墙根下的少年恰好此时也悄然回复了生气,半躺起来,靠着墙壁,发出微弱的哭声。他的哭声虽低,伴着咳嗽,可是中气完足,哭号声弱而不息,哪里还是心肺受创,呼吸维艰的重伤之象?!

“天啊!他也醒了……这孩子的符法真的有效!”这时,人群中才有人低声惊呼道。

“是啊,他刚才不是吐血了么,怎么能快就醒过来?”

“你听他的哭声!你听!你听!这是内伤好了!不然不会哭得这么长!”

嗡嗡的议论声再次响起,初时还带惊疑,窃窃难明,片刻之后,就变成了嘈嘈之声,如一锅水置于火上,声息由静而沸,渐渐变大。随着那奇怪少年连制符水,把剩余的五人都救治起来,呼痛声尽止,而场外议论声却已变得沸腾,有人称颂,有人夸赞,有人猜测,每个人都把那小少年看成了扁鹊神医复生。到此时,谁还敢怀疑符法的效验?围观众人的眼神,已经都变成了欣喜与赞叹。

“几位大叔大爷,伤都好了吧?”便在这时,那神医小少年说话了。咧嘴一笑,眼睛弯成了半月。“这就付了药资吧,一张一两银子,先都说好了。”说着,伸出手来,大大方方的张开了手掌,挨个伸到几人面前。

除了墙根那少年,余下六人都面面相觑起来。

医治救人,下符用药,事后索要报酬本来正是天经地义之事,何况这定神符咒神效惊人,一符下去,伤痛便渐次消弱。一张一两银子,实在是物超其所值,价廉物更美。可是……一两银子,这可上哪去筹措才好?

对大户人家而言,一两银子不过是杯酒之资,可是,对这几个大雪天还出来卖食营生的普通汉子来说,可是要了命的大钱了。对些许贫苦人家而言,或许辛劳上半年,也未必能挣到这一两银子。

怎么办,人家救了自己,索要报酬来了,不给怎么行?

看到几个人面有难色,踌躇着不敢说话,那少年明白了。假意长长的叹了口气,做了个无可奈何的表情,睒了睒眼睛说道:“都没钱是吧?唉!老天爷不想让我挣钱,又要做赔本生意了。”他拍了下手掌,道:“没法子!算我吃亏!一人一文钱,这总有了吧?!”

“有!有!有!”听到此言,六个汉子莫不如闻纶音,尽都喜出望外,纷纷答话说道。伸手入怀,一人掏出了一枚铜板,放到了那少年手上。

“多谢!多谢!多承各位惠顾!”少年满面笑容,举手过额,给几人回了礼,然后将手一扬,六枚铜钱排成一柱,齐抛到头上,“叮叮叮叮”尽落掌握之中。

“今天的生意开张了!”他灿然一笑,然后,慢慢旋动脚跟,转了个身,把目光转向了坐倒在一边的烈阳真人,悠然迈步过去。

“老道爷,你还好吧?”

道人睁开眼睛,看了一眼蹲在面前问话的小童,又闭上眼睛,鼓劲运气。

老道爷很不好。事实上,糟糕得很。

道人此时已经不敢行动了,坐倒在雪地里,屏心静气,正在专心排毒。他的布靴整只都被毒汁染湿了,毒物被他用功逼出,从伤口源源流下,从鞋跟处渗下来,在脚下雪地洼成了面盆大的一块黑色云纹形状。

流焰鞭尾蛇不愧天下奇物,毒性厉害之极。围观众人都看见了烈阳铁青的面目,额头汗出如雨,以及高高肿起的脚掌,无不惊心。围观江湖客中,有不齿烈阳为人的,此时震惊之余,更是幸灾乐祸。这个贼道人飞扬跋扈,暴躁蛮横,江湖口碑不佳之极,只是他的火云观名声颇大,与一些大门大派都有点儿关系,所以多年来虽多受诟病,却无人敢直斥其非,今日老天开眼,正活该让他多受些折磨。

“老道爷,要不要我帮忙?”烈阳又听见那少年说,然而此时逼毒要紧,哪顾得上说话,他嗬的一声,眨动眼睛,鼓嘴发力,登时铁青脸色憋成通红,两只眼睛睁成牛眼模样,眨也不眨的瞪着面前的少年。少年居然也并不回避,笑吟吟的,带着考究的意味和烈阳对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