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珠哭的可怜。雪珠虽然还不大懂事,可是嫁到黄家去要做什么她是看得见的。那些表嫂们要侍奉两层婆婆,还要轮值督厨,一人只得一个婆子一个使女服侍,差不多的事都要自己动手,还要做自己那一房的衣裳鞋袜,等闲不得出门。最苦的是手里都没有钱,想买点什么还要问丈夫讨要,要看婆婆脸色。这种乡下地主家儿媳妇的日子,若是没有得比较,她们还不觉得难过。可是现放着她们自己的娘是极让黄家表嫂们羡慕的榜样,祖母是不要娘立规矩的,娘的日子过的不要太快活。

孩子们的衣裳鞋袜什么的,祖母和姑姑不声不响就替她们打理好了,她们两个的学费一年几百两,极少要念三四年,光学费就足够她们姐妹两个打两副最体面的陪嫁,银子全是祖父祖母掏,大事小事何消她爹娘烦神过?小姑姑还把自己的陪嫁匀给她们了,哪怕爹娘一文钱也不给她们添,她们的嫁妆也足够体面,嫁给家世相当的人家足够了,她们过和娘一样的日子不好吗?为什么要嫁回外婆家去!雪珠想到表嫂们的苦,轻轻扯着小姑姑的衣袖,也哭起来。

怎么就哭起来了?英华愣了好大一会,哭笑不得,把两个侄女儿哄到第一进东边的书房里坐。书房向阳的那边大窗户上贴着雪白的窗纸,太阳照进来又亮又暖和。地下还摆着一个铜火盆,通红的炭边还有个架子,架子上顿着一只铜壶,壶里的热汤冒着热气呢。英华把两个侄女让到火盆边坐下,叫人打水来与她们洗脸,安慰她们:“你们的爹爹不是也不乐意把你们许回外婆家吗?他不乐意,你娘说了不算的。”

“可是……”玉珠吞吞吐吐的说:“爹最听太外婆的话,太外婆要是发话让我们嫁回去,爹一定会听的。”

“别怕。”英华给抽泣的雪珠擦眼泪,“咱们多能干哪,你们的爹爹舍不得的。”

“娘都和爹吵架了,非要把我们许回外婆家。姑姑,我不要。”雪珠一边抽泣一边说:“我不要做乡下地主婆,一辈子困在二门以内不得见人,太苦了。”

“不会的,不会的。”英华拍雪珠的背,笑道:“等一会小姑姑送你们回去,就去劝一劝嫂嫂好不好?要过年了,眼睛哭肿了怎么走亲戚呢?”

雪珠极是听话,就不哭了。杏仁带她到一边去重给她洗脸,替她梳头。王姑太太婆媳两个被淑琴的娘家接回去暂住,李知远公中送的礼和送陈家是一样的。但是英华心中很是敬爱她这个姑母,有心再送点什么给她老人家,方才正在思量呢,她就和玉珠闲话,问她:“你们学里教送礼没有?”

玉珠点点头,道:“教了。小姑姑可是要打点送谁的礼?”

“送姑祖母啊。”英华故意装为难的样子说:“可是姑祖母现在住在文才舅母娘家,这个礼就不大好送了呀。”

“文才表舅中了进士,为何还要让姑祖母住到别人家去?他就不曾买房置地?”雪珠不解,她爹还没中进士呢,得官就整日琢磨着要买大房子了,文才表舅是结结实实的进士,更该买房住才是。

“呃,你们表舅才中进士,做官不久,怕是没有多少钱。姑祖母说等他来家让他自己张罗。”英华不好说姑太太其实是怕置房产张家会来找麻烦,只好给文才找个现成的理由。

“给姑母和舅母送两身新衣料,再有荷包拿一盒,小银锭新铜钱什么的一个荷包里头装两个。”玉珠一边皱眉一边想,因为小姑姑一直笑嘻嘻盯着她,她就解释说:“姑祖母借住在亲戚家,送吃食就不大好了。荷包多几个,姑祖母在亲戚家住着见人家小孩塞一个,大人孩子都高兴是不是?”

英华含笑点头,叫人取荷包来,又叫杏仁取钥匙开箱子取一包各式花样的小银锭来。少时杏仁带着人抬着一个小箱子进来,她自己搂着一大包银锭,先把银子搁在桌上,再把箱子搁到两条长板凳上,开箱请英华看。

这个箱子里头分着许多格,按着颜色和形状放着许多的荷包,材料和绣工都很不错,搁店里卖,差不多要卖四五百钱一个。送人绝对拿得出手。雪珠捡了一个大红葫芦形绣金莲花的,拿在手里翻看,赞:“这个绣的真好,底下垫了丝絮呢,花骨朵跟真的似的。”

英华笑道:“你们帮我干活,我送你们一人六个,你们送同窗好耍。喏,先把你们喜欢的挑出来搁一边,再取那个书架上的两个大锦盒来,一个盒里放二十四个。”

玉珠羞答答还要推辞,雪珠已经欢呼一声,搂着小姑姑亲亲热热道谢,飞奔去挑她爱的荷包了。英华乐呵呵看着她们两个,极是疼爱。

黄氏前前后后生了五个孩儿,一来孩子多儿子为重,二来玉珠略大些她日子就开始不大好过了,她分在两个女儿身上的疼爱真心不多。玉珠就不记得她娘似姑姑这样娇惯过她们姐妹,得姑姑这样疼爱的目光一扫,玉珠心里又是酸又是甜,走到英华身边贴着姑姑的肩,轻声说:“姑姑!”

英华其实心里也怜她们。爹不靠谱娘也不靠谱,这两个小人儿也会看人脸色说话,人对她们好也晓得感激,甚是懂事,在学里还晓得用功读书,其实也不容易。英华拍拍她,笑道:“我们王家的女孩儿,不作兴随便哭的。要是有人欺负你,能上拳头就上拳头,估计上拳头打不赢,先认个输,回头多喊几个人揍他找回来就是!”说着还捏拳头给侄女看,“有事自己上,不许找大人帮忙哦。姑姑从前在女学里,一个月极少也要打三回架,先生捉不住我!”

玉珠扑哧笑出声来,英华把她推到箱子边拣荷包。

杏仁又去取了几串当十的新铜钱并一卷新红绳,就用一个新的圆竹匾端了进来,钱串子上还搁着一柄银剪刀。她把竹匾朝边桌上一搁,就把系钱的绳子剪掉了,哗啦啦满室都是铜钱响。玉珠拣够荷包,把那个锦盒搁到一边,就走过来帮杏仁的忙。她看杏仁十个钱串一串打结,她就默默的把钱搂一搂,数十个叠一叠搁在杏仁手边。

雪珠把锦盒放好,挤不上就有些着急了,英华抿着嘴儿笑,冲她招手,示意她来帮着分小银锭。她就看书架底下搁着一个荷叶边的木盘,跑过去取来,帮着把那包小银锭都倒盘里。一边是铜钱哗啦啦响,一边是碎银子哗啦啦响。

英华就手把才拣好的荷包倒在盘子里,就把那个空锦盒搁在边上,取了一个荷包,数四个小银锭塞进去,示意雪珠照做。雪珠还是小孩子脾气,数银子分钱这种事做起来十分的过瘾,塞好一个荷包,就跑去那边朝荷包里塞一串铜钱,再把荷包端端正正搁在锦盒里。等到四十八个荷包装完,她已经跑得满头是汗,玉珠把她拉到一边,取手帕给她擦汗,说她:“快擦干,出了汗回头出门叫风一吹,怕是要着凉了。”

英华看着杏仁把两个装荷包的盒子理好,就叫杏仁取一盒走,喊林禽给姑太太和淑琴配两身正月走亲戚好穿的衣料,再搭一大盒杭州造的细巧点心,一大包云片糕送过去。

她这边桌上剩的铜钱,杏仁顺手就连匾端出去了。倒是木盘里的银锭还剩下一大半。

英华就取了两张纸,抓了两大把包起来,笑道:“正月亲戚里头来拜年的不少,有喊你们姑姑的,你们就与他们一两个。姑姑不是白喊的呢。”玉珠本来还不肯要,叫英华一句姑姑不是白喊的,说得她张开的嘴又闭上了。雪珠调皮,把纸包接在手里就喊了六七声姑姑,乐得英华连声答应。

杏仁出去又回来,拿来一个不大起眼的小包袱,把荷包什么的都包起,打个小包递给跟进来的三叶嫂子。一会儿功夫红枣和小海棠都换好出门的衣裳过来,伴着英华回娘家去。

王耀祖两口子吵架,王大官人在家呆不住,到西边草堂藏书楼看书去了。两个大的女孩儿去看姑姑,金声带着玉振在西边园子里玩耍,顺便连抱着小妹子蕊珠的奶娘都喊走了。黄氏一个人闲坐在东厢窗下,正闷呢。看见她两个女孩儿左右拥着英华进来,她只说女儿看见爹娘吵架,喊姑姑来劝架的,忙站起来说:“这两孩子,小姑姑身子重,天又冷,老远的把姑姑喊回来做什么!我和你们爹不过吵几句嘴,又不是大事。”

吵嘴不是大事,把玉珠许回黄家才是大事。玉珠本来高高兴兴的,听她娘这样说话,眼圈一红,低下头就出去了。雪珠紧跟着也出去了,留下愣神的黄氏,对着笑眯眯的小姑子不晓得说什么好。

英华也在心里想着怎么劝说嫂嫂。玉珠和雪珠的情况又和王耀宗不一样。她二哥的婚事她娘不肯出头,是怕姓柳的出头主张那边就吵事反对,反误了她二哥的事。毕竟二嫂嫁进来,黄家是亲娘舅,年节走动还要跟那边打交道的,何苦让二嫂夹在两家中间为难呢。所以二哥的亲事柳三娘不轻易张嘴。

玉珠和雪珠说亲,嫁到谁家,王家都是正经娘家。黄家怎么和王家闹腾,都不会影响她们在婆家的生活,反倒是她们嫁回黄家去,肯定会受夹心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