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幽怨,恨幽怨。

梦寄千山几许念,恨断心之愿。

云烟幔,水玉潋。

却是情恋伤遐眷,水映云天远。

……

紫禁城内最美的一座石桥在英武殿之东,名为“断虹”,传言是元朝留下来的建筑。

桥面铺砌汉白玉巨石,两侧石栏板雕刻着精美的穿花龙纹图案,座顶设形态各异的石狮,造型华丽宛然如生,其用料和做工之考究,可谓紫禁城内诸桥之冠。

断虹桥南北树木葱郁繁茂,不仅有十八棵古槐,沿河还绿柳成荫,又种植着成片的银杏树,配上小桥流水的幽深意境,是紫禁城中难得清雅之地。

可此处却少有人来,因为几百年来关于这里的传说,给这片清雅蒙上了一层阴诡森寒。

据说所有被皇帝下旨处斩的罪臣,都是被护卫押解走西路出宫,在行至断虹桥前,若有官员求情作保,皇帝亦存有宽恕之心,罪臣尚有一线生机。但若断虹桥一过,就算再多人作保,时间上也赶不及了。雍正朝十三年,雍正帝以酷刑对付罪臣,其中包括:凌迟、车裂、梳洗、腰斩等,过此桥时许多内心崩溃者,都会拼尽最后一丝力气选择触柱了断,那些看似可爱的石狮,不知道侵染了多少鲜血。

而早在明朝还有生殉制度时,被称为天朝女户的殉葬宫女,死后也是经断虹桥抬出西华门,所以紫禁城中一直有谣传,说断虹桥的十八古槐是因为有无数鬼魂附着,才会苍老遒劲、巍峨挺拔。

也就是这些传说,宫中的人私底下都称此桥为“断魂桥”,更把此处的静穆安谧谣传成阴森恐怖,闹鬼事件更是从未间断。

所以断虹桥平日少有人来,凡事出西华门者皆是绕道而行,且辰时早朝为散,又正逢后宫妃嫔去慈宁宫请安之时,年希尧于此时此地约见玹玗,乃是深思熟虑后的妥当选择。

毓媞知道冬月初三是玹玗父亲的祭日,两天前就特许其寻个无人的僻静处素服一日,不过她口中的僻静处并非断虹桥,而是撷芳殿的拒霜轩,上次玹玗在慎心斋自缢,她就已经猜到弘历在那边设书斋的目的。

清早,玹玗收拾出一套素服,宫中不准私烧祭品,她也不愿让人抓到把柄,所以只准备了一盒自制的末香。

包袱虽不算大,但拿着素服在宫中转个大圈也是麻烦,所以东西打点好后,便交给雁儿带去上书房那边的值房,就算有人问起,只说是升平署上次遗留在慈宁宫的戏衣行头,晚些时候准备送回库房存放。她见过年希尧后,去撷芳殿还得绕回去走隆宗门,届时随便找个理由,就说帮雁儿揽下差事,正大光明的拿着东西去拒霜轩,也没人会怀疑什么。

独自行走在林间,暮夜残余的幽暗还未褪去,阴冷的风在耳畔刮过,不见半个人影,偶尔有寒鸦在枝头鸣叫,若是换了胆小的人,真有可能吓得魂飞魄散。

远远的,已见年希尧站在桥头,玹玗步速依旧,至他面前只淡淡地唤了一声大舅舅。

“你预备留在紫禁城中多久?”年希尧没有半句寒暄,而是直接询问。

玹玗微微一愣,随即勾起一抹浅笑,柔声回答:“直到额娘被恩赦返京。”

“乾隆元年大赦天下,你额娘原在名单之中,可是有人反对。”年希尧凝视着她,似乎能看透她的心思。

“是鄂尔泰和张廷玉?”玹玗冷声哼笑,他们害怕母亲回京,会不惜一切的为父亲报仇,说不定还会教她勾引弘历,千百年来死在帝妃枕头风下的大臣不在少数,他们必然要未雨绸缪,将所有威胁扼杀在萌芽之中。

“如今看着太后宠你,应该也承诺过要恩赦你额娘吧。”年希尧眸色比断虹桥的气氛更阴冷,毫不掩盖语调中的怒意。“可你知不知道,反对恩赦你额娘的人还有讷亲。”

“钮祜禄?讷亲?”玹玗浅笑依旧,只是眸光冷了几分,却不见有丝毫诧异。“他表面上站在皇上那边,其实是太后的人,当然会反对额娘回京。”

毓媞和谷儿相处的时间并不长,却深晓谷儿的心机和手段,既然想把她变作棋子,就不会真正让谷儿回京,失去一颗棋子还是小事,万一谷儿和玹玗站在弘历身后,对毓媞可就是致命的威胁。

年希尧冷声一哼,挑明道:“你应该看得出太后心中的筹谋。”

“知道,也欣然接受。”玹玗嘴角勾着从容婉约的笑,声音变得有些清冷,“我本来就是八旗女儿,选秀在所难免,且要帮阿玛报仇翻案,宫里不能没有人。额娘回京后会做的事,和太后欲为之事并无两致,所以于我而言没有差别。”

“太后既然要绑着你,就不会允许你额娘回京。”年希尧能在雍正帝手中存活,岂能算不到毓媞那点肤浅心思。“她的阴狠歹毒,不输给当年的孝敬皇后,就算你甘愿被她所用,她待你也不可能有半点真心。”

“大舅舅放心,玹玗永远不会忘记,我的义母是敦肃皇贵妃,她仅剩的一点血脉折在太后手中。”清然一笑,受过霂颻的教导,她岂会轻易被毓媞收服。

“我不是要你和太后作对,她结下的仇恨,时机到了自然有人和她清算。”年希尧既在内务府任职,宫中动态了然于心,深深一叹,单纯以长辈的身份劝道:“以现在朝中的局势,鄂尔泰和张廷玉迟早会被剪除,既然皇上视你为妹妹,那就趁早先让自己脱身,你额娘也会有返京的机会。”

“时间太长了,伊犁乃苦寒之地,我不想让额娘煎熬那么久。”玹玗眸光微黯,平静地说道:“大清祖制,后宫不得干政,即便太后再有企图,也不可能明目张胆的把手伸到前朝。再看皇上翻案的动态,只要岳钟琪大人能无罪,我阿玛就可洗血沉冤,额娘自然会重返京城,皇上还必须封赏诰命以示抚慰。”

“那些都是虚的,晨儿尊为贵妃何等荣耀,五弟曾是封疆大吏,到头来却早早化作枯骨。”年希尧愁眉紧蹙,感慨道:“皇上就算加封你阿玛,人死灯灭,一切在无意义。你困陷深宫,你额娘空守着诰命的封号,只能落得老来无依的孤境。”

“当然有意义,我还有个哥哥呢。”是受何种心态驱使而说出此事,玹玗自己都不敢想,年希尧的话她听出了别意。“大舅舅应该知道,阿玛当年有个怀孕的侍妾,额娘将其送走不是因为嫉妒,而是想保住郭络罗家的血脉。”

年希尧眼中有难以置信的惊讶,脸上隐隐透出似笑非笑的尴尬神情,良久才喃喃叹了一句:“原来如此。”

当年谷儿的举动,让所有人都认为她是出于嫉妒,或是侯门公府后宅的规矩。可今日才知道,她对海殷的深情,竟可以不惜赔上女人该有的贤淑,纵然他有再多想法,也只是徒劳妄念而已。

“大舅舅为什么要约我前来,就为了点破太后的心思吗?”望着年希尧的落寞神情,玹玗又有一丝内疚,只好生硬的转移话题。

“我年纪大了,不可能永远在宫里护着你,想提醒你凡事还得靠着自己。”年希尧停顿了片刻,眼底闪动着犹疑,还是缓缓说道:“记住圣祖宜妃的告诫,宫里的人谁都不能信,虽然皇上宠你,但君心难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