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日渐回暖,碧空在斑驳的残雪映衬下,越发澄澈湛蓝。

弘历和玹玗比送灵队伍早到泰陵,因为御前没有伺候的奴才,所以玹玗虽收拾妥当东配殿的一切,可实际却与弘历分居西配殿的东、西暖阁。

昨夜,窗外冰雪消融,滴滴嗒嗒扰人清梦。

玹玗裹着青丝棉被,坐在披着水貂皮的暖炕上,借着昏黄的烛光,细细看着手中的蝶嬉芙蓉花簪,这是她豆蔻之年的生辰礼。

因此次出来是送灵,原本就该素净些,且佩戴着如此名贵的珠宝策马穿行在林间,似乎太过扎眼,所以只戴了半日,便取下来收藏于锦盒中,也就没机会细赏。

赤金点翠花簪,工艺十分精细,绽放的花朵是由鸳鸯碧玺雕成,仿佛是刚从枝头摘下的醉芙蓉;花叶乃翡翠薄片,细致得纹路可见;金丝制成的花蕊,以细小米珠点缀;花托和花萼皆为点翠。一对蝴蝶落在花上,蝶身为双桃红碧玺雕成,翅膀则是进贡宝石雕成的薄片,一只选用日长石,一只选用月长石,触角是银丝点缀米珠。

这只花簪虽不大,但用料考究,样式华贵,即使在皇家也难得一见。

弘历说,见她总喜欢在绢子和领巾上绣蝶嬉芙蓉的图案,所以才命内务府,从全国各地找来制玉巧匠,专门为她打造了这只花簪。

可她为什么喜欢蝶嬉芙蓉的图案,他还记得吗?

或者他根本不曾在意。

她此生从男子手中接过的第一只簪子,就是双蝶芙蓉,虽然只是不纯的素银材质,且雕工粗劣,却是她最爱的饰物。

夜深人静,纠结这种问题,似乎有些庸人自扰,困倦地打了个哈欠,见夜已深沉,遂吹灭烛火宽衣睡去。

目前泰陵人少,倒是格外宁静,一夜酣梦醒来,耳畔听到一串清脆的雀鸣,推窗望去,对面墨绿的油松枝头,有几只鸟儿愉悦地嬉戏着,想是感受到了春天的气息。

眼前的闲静,让玹玗的脑海中蓦然冒出个荒诞的念头,如果吃穿不愁,守皇陵倒是一桩美事。死人安分地躺在地宫里,少了勾心斗角和阴谋算计,每日就是诵经修心,吃斋养性,闲时针黹刺绣,偶有兴致还能吟诗作赋,亦或是泼墨丹青,怎么都好过在紫禁城里,和那些女人争得你死我活。

但无论如何,绝不能是守雍正帝的泰陵,她可不想与仇人为伴。

在殿外扫雪的小太监,见玹玗起身,立刻送来盥洗用的热水,又问是否要去请起。

玹玗微微摆了摆手,让小太监先去准备早膳,自己回到房中梳洗完毕,走到东暖阁门边,没听到里面有任何动静,猜想弘历应该还没醒,于是转身回到自己房间。

反正辰时才需去隆恩殿进香,且在皇陵既不用批折子,又不用上早朝,她也就索性不请起了。

无聊地坐在暖炕上,双手托着下巴,发呆了半晌,实在不知道该做什么。

听雀鸟吟鸣,心想如此宁静祥和,倒是别有一番滋味,遂寻出纸笔,写下:露洗瑶林百鸟栖,司晨端不让埘鸡。晓寒料峭声犹涩,晴旭瞳昽语更齐。

“大清早,写什么呢?”

低沉的男音在身后响起,思绪飘远的玹玗微惊,倒抽了一口气,缓缓转过头,抱怨道:“爷,你怎么走路都没声的?”

“是你自己出神了。”就是因为怕她夜里会被噩梦惊扰,弘历才以身边没人伺候为由,让她同住在西配殿,昨晚也是等到她寝室灯灭,方在东次间睡下。

玹玗娇嗔一笑,放下笔,起身走到角落,摸了摸刚才小太监送来的鎏金铜壶,里面的水还热着,便直接倒入脸盆中,浸湿了巾帕递给弘历,“爷,皇陵这里东西比不得宫中齐备,别说香料了,便是新鲜花瓣也寻不着,带来的那些还在路上,小玉子他们到之前,你就只有将就些,用清水洗脸了。”

弘历接过巾帕,又抬手触上她的脸颊,指腹划过不染胭脂的晶莹素肌,含笑道:“清水好,清水才出芙蓉呢。”

“昨儿夜里是被哪只游魂附了体,大清早起来就没个正经。”玹玗微微侧过头,却还是没能摆脱他的手指,只得轻抿了抿唇,低声道:“我的万岁爷,大行皇帝梓宫就在前头隆恩殿放着呢,你可别学五爷,有失帝王威仪。再说,若是被人瞧见,我头顶上可就又多一条罪名了。”

“对你,需要威仪吗?”勾着她精巧的下颚,弘历唇畔溢出一抹邪魅浅笑,她的语调柔而不妖,却蕴着一股醉惑人心的感觉。“且这里的奴才,若还敢趴窗根,那就只能送入地宫,到下面去伺候先帝。”

玹玗微愣了片刻,才敛眸轻叹,虽然这只是弘历的谑笑之言,但若果真这会儿有趴窗根的奴才,恐怕已是吓得魂飞魄散。

“巾帕凉了。”抽走他手中的巾帕,重新拧了温热的递上,待他擦过脸,又捧来漱口盅,并递上牙粉,“这只是在青盐中掺入了生大黄粉末,和白矾粉末,味道肯定不好,是奴才用的,我们离队先到,却忽略了这些问题。”

弘历漱了口,并未因牙粉的味道蹙眉,反而笑道:“你别当爷真是养尊处优惯了,若是在军营里,有这样的东西就算不错了。”

玹玗将脏水端出去,交给殿外候着的小太监,又吩咐他们赶紧上早膳。

这忙碌的身影,让弘历深邃的瞳眸中缓缓溢出笑意,不禁出神想到,如果没有出生在皇家,是江南的教书先生,身边有这么一个七巧玲珑心的娇俏佳人相伴,日子虽然清贫些,却也让人甘之如饴。

视线瞥到炕桌诗笺,弘历又望了望窗外,然后提笔续了四句:梦醒还疑蝴蝶舞,春深不断杜鹃鸣。细聆求友呼朋趣,乐意相关入品题。

在外面忙完,玹玗端着一盏茶进来,潋水眸子幽幽盯着诗笺,唇瓣抿出柔柔浅笑,但没有品评。“这里没有好茶叶,这是我刚才在膳房现磨制的四果茶,用花生、核桃、松子、栗子研成粉,以滚水冲泡,另加了一小勺糖,冬日饮用最能驱寒。”

将茶盏轻轻搁在炕桌上,玹玗又转身从床头的柜子上捧来妆奁,还好上次留了一套梳篦在东配殿。

架好镜子,站到炕上,跪坐在弘历身后,拆开他微有毛乱的辫子,先用宽齿牛角梳舒缓头皮,再换细齿的绿檀梳顺发丝,然后以篦子挂去细尘,最后抹上桂花油重新编,这一连串动作,玹玗做的既熟练又自然。

先去隆恩殿灵前上过香,才回西配殿用早膳,突然从忙碌中闲下来,弘历也觉无趣,遂趁着正午天气好时,带着玹玗往陵园外遛马。

傍晚回来,又遇细雨烟濛,煮一壶清茶,于窗前赏景。

弘历又得一首《赋得草色遥看近却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