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快到三更,养心殿的勤政亲贤才开始撤灯,这几天都是如此。

康熙五十九年,时任浙江巡抚和吏部尚书的朱轼,综合明朝时的治塘技术,具折请旨于苏、沪、浙等地修建新式鱼鳞石塘,但经工部核算,每丈新式鱼鳞石塘需纹银三百两,由于造价过高,户部所批的款项有限,所以朱轼只在海宁老盐仓修建了五百丈。

直到雍正二年七月,钱塘江口南北一带同时出现台风和大潮,使绝大部分海塘都遭到严重破坏。那场大潮灾酿成极为惨重的损失,唯有海宁老盐仓的新式鱼鳞石塘安然无事,雍正帝为了浙西地区的安全,遂决定不惜重金将钱塘江北岸,受涌潮威胁最大一代,全部改建成新式鱼鳞石塘。

而到了今年,当再次提到改建石塘的事项时,经过工部核算,每丈所需竟高达三千两纹银,难怪自康熙朝以来,海塘河工就是官员们趋之若鹜的肥缺。

但浮报如此离谱,当中也有缘故。

从康熙朝起,海塘河工的修建工程就有保固期的规制,捐纳的海塘河工承修官员,按规定上任后不能领取俸禄,所完成的工程,必须历经三汛仍安然稳固,方可正式授职领俸和养廉银。若保固期内发生损坏,承修的各级官员必须赔偿修复,即便官员本人去世,其家属亲眷也必须赔修。

因此,海塘河工上下串通,另备孝敬送到京城打点工部官员,浮报比实际花费高出一倍不止,以备不测之需。另外,京官前来巡察,承修官员要为其接风洗尘,从来到走,各类礼敬少说都要几十个红包,才能收买京官遮掩海塘河工贪冒的行为。而这些所有的额外支出,最后都巧立名目,纳入工程预算内。

康熙朝末期,国库吃紧,户部能批给海塘河工的经费较少,原以为不会出现大的贪污事件,但雍正帝执政后,对前朝官员审计时,仍然发现时任官员的支出比前任高出成倍。

雍正帝铁腕执政,一旦发现官员贪污,定是问罪下狱,全部家产充公。雍正朝的国库因抄家而充裕,弘历登基后,才首先想到要疏浚运河,修理海塘。

哪知,工部官员竟然报上如此荒唐的造价,看来弘历是太仁慈了些。

偏偏海塘工程刻不容缓,该指派哪位官员是个难题。

弘历捏了捏眉心,踱步到殿外抱厦,虽然室内设有冰桶,但那种温氲的冷气实在比不上自然的晚风。

眼角余光瞥向李怀玉,弘历淡淡地问道:“人来了吗?”

“早候着了。”李怀玉忙回答,示意抱厦前的小太监们退下,又对欢子使了个眼色。

只见欢子往内御膳房而去,不多会就领着一个带刀侍卫回来,但那人的衣服和其他内廷侍卫不同,玄色银领乃是粘杆处的服制。

“奴才参见皇上。”粘杆卫士单膝跪地请安,才又抬眼瞄了瞄李怀玉和欢子。

弘历视线微垂,冷声道:“无妨,说。”

“是。”粘杆卫士一额首,回道:“贵妃娘娘今日见了鄂实之妻,她们在画舫上说话,贵妃娘娘多是警劝之言。”

其实,佩兰的心思已十分细腻,以为船停在水中央,和妹妹之间的对话就没人听到,可她却是百密一疏,画舫与舢板不同,有空间足够的夹层能藏人。

听着粘杆卫士一字不漏的复述,弘历紧绷的面容稍微舒缓了些,难得佩兰心清目明,最可贵的还是她懂得选择。

浅思片刻,弘历又沉声问道:“启祥宫呢?”

“回皇上的话,今早诰命夫人随皇后娘娘去寿康宫请安,离开时脸色就很是不好,回到长春宫后,皇后娘娘屏退奴才,和诰命夫人在殿内长谈,具体说了什么不得而知。”粘杆卫士略顿了顿,双手捧递上一本折子,又道:“至于诰命夫人在宫中的活动,奴才都详细记录在上,请皇上御览。”

粘杆处的人向来直言不讳,眼下露出吞吐之色,定是有些不能让内监传成流言的内情。

弘历接过折子,冷声道:“退吧。”

转身回到东暖阁,坐在灯下,看着粘杆处的记录,弘历眉心紧蹙,眼底尽是不悦。

“皇上,夜深了,早些就寝吧。”李怀玉捧着一盏安神茶上前。

“拿去烧掉。”弘历长声叹了口气,深眸微眯,问道:“太后是不是让玹玗帮着贵妃打点选秀的事情?”

“是有听到内务府的传言。”李怀玉能听到的当然不止这些,可主子不问,他也不能乱嚼舌头。“皇后娘娘事务繁忙,三格格刚好,三阿哥又病了,还得分神查问二阿哥功课,眼下秀女那边的事情都是贵妃娘娘在打理,想是太后体恤贵妃娘娘辛苦,所以让玹玗姑娘帮忙费心着些。”

弘历默了许久,嘴角缓缓勾起,浅笑道:“也好。”

此时,三更钟鼓声响起,弘历起身走出东暖阁,却并非回寝殿。

不用问,李怀玉也知道主子是要去锦婳斋,招手让欢子上前,然后附在其耳边,低声匆匆嘱咐道:“看过内容再烧,听我的,别怕。”

锦婳斋的院门从不落闩,察觉有人入内,两个侍卫只是推窗窥望了一眼,确定来人是弘历,便当作不知道没有出来。

雁儿和小安子还在厨房收拾,听到动静,雁儿出来一瞧,连忙迎上前请安问好。

“你们姑娘歇下了?”弘历望了一眼正殿,玻璃窗内只剩幽黯柔光。

雁儿微微额首,回道:“是,今日烦心事多,姑娘也是刚歇下,奴才这就去请——”

“不必了。”弘历轻声阻拦,又瞄了瞄身旁的李怀玉,对雁儿说道:“你也下去吧,朕去后院小坐,不用你们伺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