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柏林本以为这次聚会会有好些人。

至少不是就他们三人。

然而,真就他们三人。

赵信邀他们二人前来,也不是有什么急事,甚至不是为了探讨学问,而是因为……

“这棵梅树是我种的。”赵信得意道,“看!开花了!”

在这一片白茫茫如下过一场大雪的白梅林中,一棵瘦小的红梅树突兀的立在其中,绽放着与周围格格不入的艳丽花朵。

“为什么要在白梅林中种红梅?”余柏林不解。

赵信摸摸鼻子,道:“我种的时候不知道这是红梅树。”

“子诚兄买树苗的时候没让下人问问?卖梅树之人总知道卖的是什么。”余柏林笑道,“不过千白丛中一点红,也蛮有意思的。”

赵信笑道:“这梅树是我逛街的时候无意间看到的。这梅树病怏怏快死了,那卖梅树的小贩准备卖掉,我觉得有些可怜,就把其买回了家,种在院子里。”

赵信叹了口气,幽幽道:“开花了啊。”

卫玉楠拍了拍赵信的肩膀。

余柏林看得一头雾水。赵信对这株梅树感情有这么深厚吗?至于长吁短叹,还专门找人来看。

“让长青见笑了,来,我们边喝边聊。”赵信让人在赏花的亭子里端来温酒火盆,即使寒风凛冽,也不能阻挡文人一颗赏梅的文艺心。

赵信自己先干掉一杯酒,才道:“终于开花了啊。”

余柏林:“……”这株梅树到底怎么了?

卫玉楠却一副似乎知道点什么的样子,也陪着喝了一杯。

余柏林虽不明所以,但既然卫玉楠都喝了,他自然也以庆祝赵信种的梅树终于开花了为名,跟着喝了一杯。

赵信又叹了一会儿气,才谈起这梅树的往事。

原来赵信和余柏林一样,少年成名,虽不是小三元,也是以案首之身进学。

那时候他比余柏林进学年龄更小,才十一岁。

那一年,他神童之名传遍整个京城,一时间风光无限。

余柏林垂下眼眸。

赵信夺得亚元之位,恰好弱冠。

距离进学,整整九年。

“不是参加了三次,而是落第三次。”赵信苦笑,“当年就有秋闱,我自信满满以为能一举夺魁,却失望而归。”

“那时虽失望,但也不绝望。毕竟我还小,磨练不够。三年后再战便是。”

“三年后我又落榜了。可我也有借口。我中暑了,状态不好,考试时昏昏沉沉的,能答完卷子就不错了,还指望什么中榜?”

“可三年后,我再落榜,却没有借口可找了。”

“我没有生病,我字进学后磨砺了整整六年。这六年我声名远播。”赵信转着手中的酒杯,视线缥缈,似乎回到了最痛苦的那一年。

余柏林能想象得到赵信当时的迷茫和绝望。

赵信从小就是天之骄子,第一首诗传遍京城之时,他不过七岁而已。

只七岁,便以诗才闻名。

十一岁,以案首进学。

同年,诗集传遍京城大街小巷,并且渐渐在外地也有了名气。

可之后,赵信却连番落第。

若是科举落第,赵信还能安慰自己。科举落第的才子大有人在,不用着急。

可他连举人都没考上。

秋闱都落第了。

这对一贯骄傲的赵信而言,是不能接受的。

“可我诗词写得好啊。”赵信笑道,“我想,要不要走上李湘陵的路子,成为风流才子算了。反正我家也不差钱,也不差走上仕途的人。养一个不走仕途的浪荡才子也是养的起的。何况我的诗也值不少银子呢。”

“可子诚兄你坚持下来了。”余柏林道。

赵信点头:“是啊。秋闱放榜之日,我烂醉一场,然后在家里躺了几日。家父看不惯我浑浑噩噩的样子,便让我出外走走。”

“我茫无目的的走在街上,不知道怎么的,突然看到了这棵枯黄的树苗,听着小贩说救不活了,只能拿回家当柴烧了。”

“不知道怎么的,我就开口将它买了下来,种到了院子里,浇了水。之后就没管它了。”

“我继续浑浑噩噩的过日子,有一天,下人突然对我说,少爷,你种的梅树活了,发新芽了。”

赵信笑道:“我就去看了看这棵梅树。唉,真发芽了呢。明明要被当柴火烧掉的,怎么就发芽了呢?于是我就回去继续读书去了。”

“然后子诚兄就考上亚元了。”

“是啊,然后我就考上亚元了。”赵信大笑,“可惜解元被你拿走了。你看,这梅树不但没死,居然还开花了。红彤彤的,挺好看的。”

“确实挺好看。”余柏林点头。

赵信说完这一段往事之后,便和余柏林、卫玉楠聊起了风花雪月,还乘兴做了几首赏梅的诗词。刚才的压抑似乎只是错觉一般。

赵家几位长辈都在上班,待日落西沉,他们下班之时,余柏林和卫玉楠已经离开,因此余柏林并未能得以拜见。

离开赵府,余柏林坐在马车上,撩起马车车窗遮风的厚厚的布帘子,看着越来越小的赵府大门,叹了口气。

赵信今天邀约,并非只是感叹梅花开了,感叹当初的落寞和坚持。

他是拐着弯用自己的经历,给余柏林当前车之鉴呢。

赵信估计从谁那里得知自己会参加下一届会试,怕自己前面的科举之路太过顺畅,若是这次失利,甚至连续失利,会成为下一个李湘陵。

当年李湘陵也是院试乡试连续第一,志得意满的参加会试,结果接连两次不中后大受打击,从此放浪形骸游历山水花丛之间,专心诗词之道,再不管科举文章。

赵信不能明着劝说。

科举这个事,是要看运气的。

说不得余柏林下次真能中,也说不得余柏林再下次能中。

赵信只是余柏林同辈的朋友,他跑去跟余柏林说,你要是屡试不中也不要心灰意冷之类的话,那叫缺心眼。

这是诅咒呢还是对人家没信心呢?

可赵信又担心余柏林期望太高,到时候失望太大。甚至因为现在期望太高,太过骄傲,被之前的名声遮住了双眼,不能静下心做学问。

趁巧他种的梅花开了,便邀请余柏林赏梅来了。

余柏林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脸,自言自语道:“我长得一副让人很担心的样子吗?”

不只是赵信,张岳和陈磊也分别多次来信,劝说余柏林戒骄戒躁,平心静气。两位老师对余柏林的学问了解更深一些,他们对余柏林说,若能正常发挥,会试应当没问题。但若余柏林这一年不安心复习,就会落榜。

而如果已经尽全力之后仍旧落榜,那只是运气不好,再战便可。科举路上考个三四次、甚至十几次的人还少吗?

总而言之,尽人事,听天命。

估计是余柏林身体年纪还小,又没有长辈在身边管教,无论师长还是同辈好友,都对他多担心了些。赵信之后,卫玉楠又邀请余柏林进府一聚,也从自己的经历出发,侧面劝说了一次。

余柏林颇有些哭笑不得的同时,也有些感动。

他与这些人认识时间并不长,却能被人放在心上。

余柏林想了想,提笔写了两首诗,附在信中,寄给两位老师和两位好友。

两首诗都名为劝学,其一曰:击石乃有火,不击元无烟。人学始知道,不学非自然。万事须己运,他得非我贤。青春须早为,岂能长少年。

其二曰:古人学问无遗力,少壮工夫老始成。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两首诗虽为“劝”学,实际上是他抒发自己理念。余柏林知道一寸光阴一寸金,年少苦短。也知道学无止境,短时间内未能取得进展很常见。正因为如此,做学问更要坚持不懈,早下功夫。免得年少时候荒废了光阴,到老了之时一事无成。

陈磊收到余柏林书信时,正在读书。他见余柏林两首诗后,忍不住微笑着摇摇头,道:“倒是我多虑了。”

说罢,他又仔细品读了一番。最后将两首诗重新抄录,张贴在书桌前。

“与君共勉,愿与君同登杏榜。”

…………

张岳读完余柏林的《劝学》之后,则拍案大骂:“这小子是说我多管闲事吗!看我不揍他!”

骂完之后,却把两首诗小心翼翼踹到怀里,呐呐道:“小子字写得不错,可堪一观。”

然后,他就揣着信纸去找老朋友唠嗑,诽谤自己弟子不听话,居然写了两首诗与自己辩驳。

张岳的老朋友早就对他花式炫耀徒弟的行为习以为常,然而每次见到仍然气得咬牙切齿。

何振洲更是气得又拿扫帚把他赶了出来,张岳背着手,对着何振洲的大门摇头晃脑道:“何老儿,如此暴躁,不好不好。”

何振洲直接把扫帚扔了出来:“滚蛋!”

…………

赵信看完信后放声大笑:“吾虚长几岁啊。”

卫玉楠则笑着将信纸收好:“长青若能名垂青史,此信可当传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