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珊和贾雨村走的是水路官道,故此,一路上倒也清静,偶尔有几艘船只驶过,也都是些官眷商船,端的是十分安全无扰。

因着已经两次往返扬州与都中,姚珊想着熟门熟路,本不会有什么节外生枝的事儿。谁料到这一日,她用过了晚饭,在甲板上溜达了两圈儿之后,方自回了自己的舱房,随意倚在舱中翻着几本医书典籍打发打发睡前的光阴之时,竟忽然听得旁边传来一阵低低的哭声。

她本来没太当回事儿,然则翻了几页书之后,却仍听得那哭声时断时续,到了睡觉时都没停下,几乎整整持续了一晚,弄得她都没怎么睡好,如此心中便有些在意。因着是晚上,不太好大刺刺地出去查探,待到次日起来,她便专门留意了一下舱外,这才发现,昨夜竟是有一艘大船停泊在她们这船的旁边,看那船上的字号,却像是个商船。

瞧见那迎风招展的旗子上斗大的个“薛”字,姚珊心中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莫非,这次居然遇到他了?那可真是……

姚珊一念未了,已经听见前面有些喧哗,打发小桃去看时,她很快便回来禀报,却是那薛家的船不小心蹭到了贾雨村的船,因两边下人一时言语不和,争吵了几句。

姚珊听着那动静,觉得不只是争吵那么简单,若真是那位呆霸王,恐怕贾雨村他们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毕竟那位是一言不合,就要动手群殴的主啊。

想到这里,她便赶紧叫了小桃服侍她穿了斗篷,带了笠帽,径直上了甲板,朝着事故发生地走去。

一上了甲板,她才发现,那边儿吵得正热闹呢。就见贾雨村站在船头上,被气得脸都红了。冷不丁看到她来了,他便连忙出声招呼道:“姑娘您怎么出来了。”

姚珊笑了笑道:“我在里头听着说先生这里出了点儿小事故,故此,便来看看,到底是怎么着了。”

贾雨村便有些汗颜地道:“想是太过吵闹,烦着姑娘了,些许小事,何劳姑娘亲自出来一趟。”

看着他毕恭毕敬的模样,姚珊忍不住在心中暗暗叹了口气。其实她老爹尤老爷不过是个六品的道录司演法,宁国府也罢、林如海也罢,虽然来头都不小,但是坦白讲,跟她都是至少绕了一个弯儿以上的亲戚,这位雨村老爷真是犯不着如此客套。

想来所谓的“狐假虎威”大抵该是如此,不过,她这还没“假”呢,他怎么就自动被威慑住了呢?看来是这次被罢官,给他上了好大一课,倒是有些矫枉过正了。

从刚刚启程的时候她就发现了这一点,但是委婉地提了两次,发现他依然故我之后,姚珊便也就放弃了劝说他的想法。只是为了避免大家别扭,减少了出来乱晃,刷存在感的行为而已。

故而,此刻见到她出来,贾雨村倒是真心有些着急,不管怎么说,被人家的奴才指着鼻子骂也太丢人了。即便不是她,换了别人,他也不会想自己这种囧样子被人看到的。

想到这里,姚珊微微一笑,走上前了两步,柔声道:“先生太过客套了,此番本就是因着林世伯的面子,叨扰先生稍带我们回都中,一路已添了不少麻烦。现下既然是先生这里有事,那我们自然也不能置身事外了。何况,若只是些许磕碰,不过小事,何至于闹得如此之大,是否有所误会?”

说来也奇怪,自她出来之后,原本闹得正凶的两班伙计下人们便不由自主地放低了声音。等到她开始说话,他们的争吵便也渐渐停了下来。待到听到她说“是不是有所误会?”,两班人马又要争抢着发言,正是要重新混乱的时候,却忽然听得那船上有个粗大的嗓门骂道:“一群蠢货!一点儿小事儿都办不好!怎么弄了半天还是这么吵?不知道太太跟姑娘都在里头用早膳么?”

那人一厢骂一厢走,速度还挺快,片刻间就站到了甲板前。那边船上众家奴们立刻如潮水般退开,露出里面一个颇威武雄壮的汉子来。

姚珊定睛一看,却见他膀大腰圆,偏偏还穿了一件鹅黄的罩衫,映衬得他那张脸更像一团才从面盆里发出来的馒头面——还是不小心碱大了的那种。五官虽然看起来还端正,但是那副趾高气扬、鼻孔朝天的表情,就完全破坏了其本来该有的气质和风度,实在让人想上去抽他两耳光。

这么一位爷往那条船的船头一站,活脱脱就是一尊丧门神的派头。早有家奴上前禀告,他冷哼了一声,傲然道:“就是这个不长眼的撞了咱们的船么?”

他那一对牛眼往姚珊贾雨村这边一瞪,倒也十分有震慑力。贾雨村本来还挺窝火,看了这个样子,也就不太敢说啥了。姚珊却不管那么多,只继续心平气和地道:“这位公子,船行水上,你来我往,难免有些擦碰,既然双方也没甚么大的损毁,不如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罢。我看您这商船颇有规模,想必并非寻常商家,还是大家各退一步,和气生财的好罢。”

听了她这话,那汉子愣了愣,忽然痴笑着道:“哟,原来是位小娘子,方才可吓着了你没有?”他一面说,一面已经一脚把方才那个回禀的家奴踹翻在地,狠狠骂道:“糊涂东西,没见人家船上有姑娘么,怎么如此聒噪,让人看了笑话。”

变脸之快,简直令人叹为观止,姚珊这一边几乎是两船的人都已经石化了。特别是贾雨村,那脸色实在是太好看,让人不忍直视。

那汉子的表演却还在继续,但见他转过头来,又是一副笑得嘴巴都要咧到后脑勺的样子,凑前了一步,涎着脸道:“在下姓薛名蟠,表字文起。方才是在下的家奴鲁莽了,冲撞了姑娘,不知道姑娘芳名?丫头便有此等姿色,想必姑娘更非人间凡品,不知道姑娘可否将面纱取下来,大家认识认识?”

他的目光相当热切,先恣意把跟着姚珊身边的小桃上上下下看了个遍,又死死盯着姚珊不错下眼珠,直直把个色中饿鬼的姿态做了个十足十。

果然正是呆霸王薛大傻子的正体。

虽然姚珊带着面纱,但在他如此急色的目光里,也不由得立刻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小桃自小儿跟姚珊,平日里除了呆在尤府就是张友士那座药山,哪里曾受过这种调戏,气得几乎要疯,方待发飙痛骂这个登徒浪子一番,姚珊却拉了她一把,示意她稍安勿躁,自己却微笑着道:“原来是薛公子,久闻薛家世代皇商、家传渊源,自紫薇舍人起便是恭谨有礼的君子。正所谓百闻不如一见,今日同公子一见,倒是当真令咱们大开眼界。”

她这一番话明褒暗讽,就差没指着鼻子说薛蟠是丢尽了老祖宗脸面的不孝子了。众人都是一副想笑又不敢笑的样子,偏偏薛蟠居然一点儿都没有听出来,还在那里傻笑着道:“姑娘说话声音甚美,可惜也跟我妹妹那样文绉绉的,有些半懂不懂的。”

他话还没有说完,便听得那边船舱里面传出一个娇柔的女声叹息道:“罢了,又来迟了一步,此番哥哥又惹了什么事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