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这个时候,姚珊自然也早已经钻进了被窝。因她素来不喜欢睡觉的时候有人在旁边伺候,故此小桃和胡嬷嬷从很早的时候起就被打发去了隔壁屋子。现下即便是黛玉来了,兼且大家又是在扬州一处儿住过,素来就是知道她这个习惯的,就是来了宁国府,自然也要依着她这半个主人家的规矩,将带着的雪雁、春纤与王嬷嬷打发出去睡在外头的套间儿里了。故此,她们姐妹两个人若是要说说话儿,倒是很便利的,至少足够清静。

姚珊因听见黛玉这么说,便知道她有好大一番故事要倾诉,故此微笑着摸出了帕子,一面帮她拭了拭泪,一面柔声道:“妹妹这是怎么了?快擦擦罢,但凡到了姐姐这儿,你要说什么话儿,都是能够的。只千万别哭了……若是哭肿了这么好看的眼睛,就真是个‘暴殄天物’的罪过了。”

黛玉听着她这么说,倒是有些忍俊不禁,然则到底是有些伤心难过的事儿,故此,便带着哭腔将头埋在被子里小声儿道:“姐姐又在取笑我了。”

姚珊笑着将她从被子里捞出来,亲自替她将眼泪擦干,然后方才道:“我怎么会舍得取笑妹妹呢,只是,这但凡有了什么事儿,光靠着哭可是解决不了的。妹妹素来聪慧,怎地也学着那起子不知道用脑子的人一样,单只剩下了个哭了呢?”

这话一说,黛玉不免有些脸红,倒也不好再闷着了,呐呐道:“姐姐谬赞了,我若真如姐姐所言,又怎会如此?”

她一面说着,一面又忍不住滴泪。姚珊便有些诧异了,第一反应别是在家里受了什么气了罢?然则回想着白日里刚刚才见过谢姨娘的言行,却也觉得她还是很认得清自己的身份地位的,不要说黛玉,便是她自己所出的儿子默玉,都是一副当着主子供着、心疼的模样。但黛玉因何如此难过,莫非谢姨娘那这一切都是装出来的?黛玉在家里头竟还是受了什么委屈不成?

想到这里,她便还是忍不住问道:“怎地了?可是在家里受了什么委屈?”

那黛玉摇了摇头,却仍是滴泪,姚珊便又想着若不是家里,便是在这里了,莫非是贾宝玉又抽风了?只是这个不好直接问,她便委婉地道:“那是在西府里受了委屈?”

见到黛玉继续摇头,姚珊倒是有些糊涂了,忍不住叹息着道:“我的好妹妹,那到底是怎么着了?”

黛玉哭了一会子,想是把委屈都哭出来了,这才停下来,抽泣着道:“因久了没见姐姐,一时间没忍住……倒是教姐姐见笑了。”

姚珊笑了笑,见她顾左右而言他,便也没有追问,只陪着她闲聊了几句,方才冷不丁忽然问道:“可是那位宝二爷得罪了你了?”

因她问的突然,黛玉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不由自主地反驳道:“二哥哥并没有得罪我,想来是无心的罢。”

等到她说完这句话,抬头看见姚珊似笑非笑的眼睛,方才意识到了,自己竟然又是跟从前一样被这位姐姐带着跑了,不由得有些懊悔地道:“姐姐又在做弄我了。”

姚珊微微一笑,顺手理了理她的发梢,柔声道:“我哪里敢作弄妹妹,若是我真要如此,妹妹岂不是又要‘独自垂泪到天明’了。”

黛玉被她逗弄了这半天,那点子委屈倒是真去了一大半儿,就连数年未见的隔阂也基本上没有了。看着姚珊自始至终含笑的眉眼,想来她也终于反应过来,姚珊这是在逗她开心呢。故此她微微叹了口气,倒是终于把事情的始末说了一遍。

原来黛玉这一场眼泪,果然是因为贾宝玉那位活宝而起的。想不到姚珊只离开了一天,他便就闹出了事儿来,为的,居然还是那块通灵宝玉。

他果然还是把它摔了,当着贾母、王夫人和黛玉、宝钗,甚至三春的面儿。

姚珊一面听着黛玉讲起这位二爷摔玉的始末,一面暗自叹息剧情君的强大,怎么对“摔玉”这一节就这么坚持,非让人家林妹妹哭一场不成么?有本事,挑个她也在场的时候来啊?看她治不死他?单选她不在的时候算啥本事呢。

她这里不断腹诽,面上却仍是很是平静,只听得黛玉红着眼圈儿说着什么:“姐姐说,他单挑着我来府里,才说起‘家里姐姐妹妹都没有,来了个神仙似的妹妹也没有’。这倒是个什么意思?我瞧见老太太看见他摔了那宝贝,都差点儿急哭了呢——那么个性命似的东西,竟就为着我摔了,老太太、二舅母必然会觉得都是我的不是了,这可到底要怎么着才好呢。”

说到这里,见黛玉又要滴下泪来,姚珊慌忙握住她的手道:“妹妹快别难过,这又怎么了,他自要摔那劳什子,又同你有什么相干?平素那宝玉便是个无故‘寻愁觅恨’的性子,在这两府里都是出了名的了。若是人人都似妹妹这么想,那这东西两府里,可早就叫大家伙儿的眼泪给淹了。”

黛玉听得姚珊这么说,忍不住“扑哧”一笑,面色倒是有些和缓,只是眉尖儿仍轻轻蹙起,像是带着轻愁一般,自有一股我见犹怜的味道。只是,好看是好看了,总是这么多愁善感地,身体可受不了啊。姚珊略一思忖,便笑着道:“且不说他本就是这么个性子,便是真的老太太、二太太有些什么想法,妹妹也不必太过介怀这个,总之妹妹此次既然是跟着姑父进京,自然还是要回自己府上的,又不再这府里常住,怕她们做甚么。”

黛玉听得她这么说,面上的愁容更甚,却仍是没主动开口说话。姚珊倒也不以为忤,因她早知道黛玉这性格原本就是不喜欢跟人倾诉的,只是一个人闷在心里思量,故此才会将本来就弱的身体弄得越来越坏——这世上最可怕的从来就只有心病,心病还需心药医。她这一回干脆来一剂猛药,彻底去去这个病根儿,让那什么“还泪”的宿命见鬼去罢。

姚珊想到这里,便说做就做,当即含笑问黛玉道:“妹妹可是还有其他心事?”

黛玉犹犹豫豫地,却还是对姚珊直说了:“外祖母说,她原本最疼我母亲,现因母亲去了,有我在身边儿,看着我便是个慰藉。再加上家中也无主母照管,便想叫我在这府里常住,不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