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杜府,天已经蒙蒙亮了,温西打着哈欠一头扑倒在床,分明困极了,此刻却又没了睡意。她翻了个身,仰头看着承尘上垂下来的丝绦,高床软枕,绣户朱楼,却怎么都不及那个简陋的竹屋令她安心。她又侧了身,手臂枕着头,眉间淡淡的几道折痕,望着窗外投进来的晨光发怔。

想着想着,睡意袭来,便几时睡着了,她自己都不知道……

——师父,师父?

——哦,是小西啊。

——你去哪里了?怎么说都不说一声。

——没去哪里,到处逛逛,你有没有听话啊?

——啊呀,别老摸人家的头了。

——哈哈哈,傻丫头。

男人一把将她抱起,温西霎时脸红了,闻着他身上隐隐传来的春草气息,又有些舍不得放开。

——丫头,你再长,师父就要抱不动你了。

——啊?

温西一低头,自己的手脚变得又短又小,一摸面颊,却不是少女的清瘦,倒是肉嘟嘟的,师父呢?年轻俊朗,笑得如风如月。

一时,她又悲又喜,霎时分不清这十来年,究竟是她梦中的,还是此刻是梦中。

——师父,下次莫要丢下我,我不要跟着杜羽去京都。

——好,不去京都,也不丢下你……

——师父……

温西环抱着男人的脖颈,紧紧地抱着……

阳光渐渐有些西移,透过窗格,照射在温西的脸上,她睁开眼睛,一滴泪珠便滑落,醒来之后,入目的依旧是绣花的床帐和银帐勾。她坐了起来,拼命想回忆梦中男人的笑脸,却渐渐有些不能回忆,最后,那个梦究竟做了什么,她自己都已经有些记不清了。

温西忽然惶恐,她猛地跳了起来,穿上衣衫,胡乱地扎了扎头发,向着杜羽的院子跑去,险些撞到了服侍她的婢女小燕,小燕忙招呼:“温姑娘,吃点东西罢,睡了一天了!”

温西充耳不闻,一路闯进杜羽的院子,却见院中水池上的水亭中坐着两个人,一个是杜羽,另一个却不认得,亭外还恭敬地站着杜少珏。

杜少珏见她,忙对她皱了皱眉,示意她停下。

温西不由放轻了脚步,杜羽还是察觉了,回头看了一眼,对她轻轻摇头。

温西便在远远处站住了,左右看看,春风拂柳,寂静无声,她甩甩手,在水池边的假山石上坐下。

“明翼,我知此事令你为难,然此等机密,令我放心的,着实没有几人,这几年,我不敢在身旁留人,若不然,却是害了他们。”开口的是那日清风居的三郎,也是杜少珏口中的周王。

“殿下文韬武略,何愁无明士追随。在下久不在朝,已然是野鹤闲云,散淡惯了,动不了心思,也谋算不起什么。”杜羽道。

周王苦笑:“你又何须同我说这推脱之词,难道你我,说话还有需要拐弯抹角的必要吗?”

杜羽垂下眼,道:“殿下,在下亦是肺腑之言。”

周王端起茶杯,微微沾唇,道:“我知道你这些年心中有怨,当年,怀德太子不曾过世之时,你若成了仙城的驸马,杜家,的确是太子极好的助力……二哥他才设计你面圣求亲旨之日夜宿妓家,这一切圣上都知道,他也明白你无辜,只是……皇家的威仪不能亵渎,你受了这么多年的委屈,仙城也将自己幽闭了这许多年,你厌恶这些事,何尝不是我厌恶的呢……”

杜羽默不作声。

周王又道:“圣上是怕了,他怕当年的夺嫡之乱在他的儿子们中重演,呵呵,他不是不明白,只是不愿明白,和了一团稀泥,将你牺牲了,才好掩饰他两个儿子早已经水火不容。”

杜羽皱眉,道:“是在下行为不检,才令公主蒙羞。”

周王看着他,道:“你不恨吗!明翼,当年,我什么都做不了!我眼睁睁看着至交好友心灰意冷远走天涯,眼看着深宫之中唯一真心待我的姐姐十年来青灯冷烛。”

“不必说了!殿下!”杜羽加重了语气,一字一句吐出这句话。

周王盯着他,又缓缓道:“你以为陈王不会对当年之事介意吗?圣上对储君之位悬而不决,几次冷落他,如今他声势渐盛,有朝一日登上那位子,再没有了顾忌,便是仙城,又能在那尼庵安稳几日?你莫要忘了,天和三年,圣上令众皇子骑射,他座下的马匹乃是王立成敬献,只因颠了他一下,便被他当场刺死,王立成则被他寻了个借口流放去了肃城,再不能回京。”

杜羽紧闭双目,再不肯应答。

周王见他无动于衷,不由双拳握紧,含恨道:“明翼啊明翼,我却不知道,原来你竟如此铁石心肠!”

杜羽依旧沉默。

周王忽地展目,看向前方,见远处水池旁温西双手鞠了一捧水在逗鱼儿,道:“舒阳整日吵闹着要练武,宫中侍卫不敢与她动手,林贵妃因圣上疾病已经心力交瘁,不曾理会她,她闹个不休,我那日碰巧见你带回的那丫头身手不错,一时起意,便在贵妃面前荐了她,想来不过几日,便有女官前来教授她些宫中礼仪。”

杜羽忽地盯着周王,道:“殿下还请贵妃收回成命,她自小山野长大,不惯拘束,恐冲撞了舒阳公主。”

周王笑了笑,道:“不妨事,舒阳自来不喜循规蹈矩的女侍,有人陪她玩耍也好。”

杜羽长长地叹气,道:“殿下的心术,令杜羽惶恐。”

周王道:“我所说之事,还请明翼细细思量。”说罢,便拂袖而去。

温西扭头,看着杜少珏同那不认识的男人走之后,撒了手中的水,跳去亭中,在杜羽面前坐下来。

杜羽低头不语,扇着蒲扇依旧在烹茶,他换了一只瓷杯,倒上新点的茶汤,道:“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