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掏出钥匙,插进锁孔,门开处,但见客厅的灯光大亮,妈妈正坐在沙发上出神,眉宇间颇有忧色,连我进门的响动她亦不闻。

我轻唤一声:“妈。”

妈妈见是我,带笑迎上来道:“吃了饭没呀?”

“吃了,”我点点头:“刚才在楼下炒面档吃了碟干炒河。”

“浩敏,”妈妈拉了拉我的衣袖,压低嗓子道:“我给你留了碗汤,是莲藕煲排骨,你最喜欢喝的。”

“妈,”我正色道:“我跟您说过多少次了,别再留汤给我,我是不会喝的。”

“可是这煲汤,是我自己的钱买的莲藕和排骨,不是你哥哥出的钱。”妈妈那委屈的表情真令人心疼,瞧她的样子,要再说下去,就只差没淌眼抹泪了。

“妈…………”一时间,我也哽哽的说不出话来。

“乖,快去厨房喝汤。”

母女俩于是在厨房里相对而坐,我喝着妈妈用她棺材本的钱买的莲藕排骨汤,妈妈呢,嘴角带着一抹苍凉的满足端详着我。

“妈,”我一本正经地道:“待我年底一毕业,找到了工作,我们一起搬到外面住,此后就不必再瞧哥哥和嫂嫂的脸色过日子了。”

妈妈的脸色一黯:“到时才打算。”

知道妈妈心里不快活,于是转换话题,问道:“怎么整间屋子静悄悄的,嫂嫂出去了?”

若在平日,看完了傍晚的香港电视剧之后,待新闻报导一结束,便是嫂嫂用电话的时间了。

用电话骚扰他人的时间。

当着嫂嫂的面,我当然没骂出声,但暗里忍不住要啐一口:“这变态的女人,鸡婆!”

这变态的“鸡婆”,跟我哥哥严浩正,倒是天生一对的活宝。哥哥可是白白糟蹋了死去的爸爸所取的名字,浩然正气?他边都没沾一点!就不明白,像爸妈这么老实敦厚的性格,怎会生下一个对父母不孝对朋友不义对妻子不忠,出口成“脏”,视一毛钱如大车轮,见高拜见低踩的阴险小人的儿子?挖心掏肺说一句,我做妹妹的,对这哥哥的品行,实在不敢恭维。嫂嫂呢?未嫁进严家之前,倒是一派斯文的娇柔模样,待成了我的嫂子后,形态兼形象可是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左看右瞧,任谁见了,都不敢相信她曾经漂亮,温柔过,她岂止是个泼妇,还是不折不扣的悍妇。起初,我以为是由于哥哥在外头风流,刺激了她,使到她好好的一个人,变成个歇斯底里的疯妇般,每每他们两夫妻间闹得轰轰烈烈不可收拾,哥哥争辩一句,嫂嫂便回应以尖叫抗衡,她说重话永远理直气壮企图击溃对方,偏是哥哥根本不吃这一套。吵到最后,没有可以吵的了,哥哥依旧风流快活去,嫂嫂便把满肚子的气,全发泄在打电话上。

开始,我是蛮同情她的。

日子一久,我便由同情而转为不忿,不屑。

那是因为嫂嫂由原来翻阅电话簿,随便捡个号码拨,对着话筒操人家祖宗十八代,演变到后来,也不骂粗口了,如果接电话的是把妇女的声音,她便表示要找对方的丈夫,并且哭哭啼啼的说什么被搞大了肚子又什么要寻死觅活的,再不,就沸沸扬扬高声骂对方死人霸生地,说什么要是对方不肯与丈夫离婚便搞到对方鸡毛鸭血诸如此类完全不负责任的话。而如果接听电话的是把男人的声音,她便用一副悲悯的告密口吻,说什么人家老婆背着丈夫勾搭谁招惹谁地红杏出墻………………她如此这般,比操人家祖宗十八代,那杀伤力,可厉害,严重百倍。

接听电话的,且不管是男或女,只要轻信她的话仅仅一成,都够死了。

自己婚姻不幸福,却要肆意去破坏人家的大好家庭,嫂嫂这种行径,不叫变态叫什么?

一想及嫂嫂在讲电话时那种得逞的诡笑,直觉就像一股强大的电流由顶端冲下,流窜四处叫人惊悸,我不由的叹道:“妈,她近来可是更猖狂了?”

妈妈一副愁容:“她不在我才敢讲,你嫂嫂她实在是太过份了!”

妈妈继道:“她最近不懂从哪里找来一大堆的名片,有当经理的,有做广告员的,有任职记者的…………三天两头频密的摇电话去骚扰,唉,又不知谁倒霉了,你知道啦,这年头,出来社会跑的男人,偶有艳遇外遇,又有啥出奇呢,结果给你嫂嫂误打误撞碰上了,不闹得人仰马翻,风风雨雨才怪哩。”

我冷哼:“这种女人,不教训她一顿是不行的!”

妈妈急得什么的,哀求我:“浩敏,你千万别又和你嫂嫂吵,上次还嫌闹不够吗?”

提起上次的事,心里不免有气。上次,是因为我在旁听她用尽字典里最肮脏,恶毒,淫晦的词句,朝着话筒咆哮,吼叫,怪笑,说人家的老公怎么跟她搭上了,彼此间又怎么爱得*蚀骨的一大堆,她歇斯底里的程度完全如演戏,令我浑身毛直。如果不是听到话筒里的另一端,传来一把女人嘤嘤而泣的哭声,我也不会按奈不住的冲上前,抢过嫂嫂手中的话筒,重重的搁上,朝她鼻尖指喝:“陈玉凤,你有完没完?你要闹到人家离婚收场才肯罢休!”

当时,嫂嫂气得什么的,扑上来要打我,我闪开,她扑个空,跌倒在地,嘴里流水似的咒骂着:“严浩敏,死八婆,你凭什么管我的事?又不用你付电话费!你又不想想,你住的,吃的,用的,穿的,那一样不是你哥哥的钱?你再多管闲事,瞧我不用扫把赶你出门…………………”我当时也气岔了,回敬她道:“陈玉凤,请你弄清楚一点,我住的,是我爸爸生前买下来的屋子,我用的,穿的,和我读书的费用,是用我自己当家教赚来的钱,至于吃的,我从今以后,不回家吃饭就是了!”

就这样,上次一闹,我自此三餐都在外面解决,有钱便吃杂饭,没钱便啃面包,哥哥知道后,也没任何表示,妈妈愈发不敢言语了。事实上,爸爸一死,妈妈也没好日子过,她在家里,身份直如菲佣,倘若屋子不是爸爸留下的,我们母女俩的处境,更不如了。

“浩敏,”妈妈劝说:“你嫂嫂的事,你不要管。”

我只差没咬牙切齿的发毒誓,恶狠狠的道:“我怎么不管?哪天我搬出去了,我也如法炮制,来个以牙还牙,瞧她奈我何!”

话声甫落,便听到开门的响动。

不过是八点左右,以哥哥的夜猫子作风,没有凌晨一,两点都不见鬼影的,不消说,是嫂嫂回来了。

果然。

才一进门,便急不及待的在拨电话了。

须臾,便传来她那把豁豁亮亮的声音:“哈啰,请问罗先生在吗?”

“哦,你就是呀!”

“罗先生,我是许太太。”

“还有哪个许太太?不就是你太太勾搭那位姓许的太太罗!”

“什么我胡言乱语?如果我无证无据,我够胆打电话给你?”

“本来你太太跟我老公的事,只要她不再来缠住我老公,过去的事我也不想追究了,可是你老婆这头誓神劈愿的答应我不再与我老公来往,那厢却又出双入对的跟我老公去酒店开房!”

“我冤枉你老婆?不信?你自己去喜来登酒店查一查,四月十三日那天,是不是有个姓许的在那里开房?还有,四月十三日下午一点到三点这段时间,你问一问你老婆,她去了哪里来了?我冤枉她?我老公全都招认了,罗先生,你这顶绿帽,够大顶了吧!”

嫂嫂一搁下话筒,立时嘿嘿嘿咭咭咭的笑得直喘气。

见了我,许是心情太好,也不像往常般,当下把脸一扳,倒反笑呵呵的跟我打招呼:“浩敏,你回来了?今晚英文台有恐怖片播放,你看不看呀?”

我冷冷的道:“单听恐怖电话都已毛管直竖了,还看恐怖片,命都没啦!”

她不怒反笑:“呵哈!这对姓罗的两公婆,今晚他们家里不闹个六国大封相才怪哩。”

我故意气她:“即使闹个六国大封相,你又没亲眼看到,有什么瘾呀?”

她愈发笑得直弯腰:“单凭想像,就够过瘾呗!”

妈妈一边摇头,一边使劲把我扯回房间。

洗了澡后,温习功课,我也就歇下。

夜半尿胀醒来,下床如厕去,经过客厅,忽闻置放电话机处响起噗嗤一笑的声音,我于是随手将电灯一捻,灯光之下,但见嫂嫂在听着电话,一只手却盖着话筒,不让对方听到她在忍俊不祝我没理会她,复将灯光捻熄,迳自走向厕所去,背后,传来她一声高一声低的哽哽哭音。

天!仅仅在一瞬间前,她还在笑哩。

只听她咽咽的道:“………罗先生,我没冤枉你老婆吧?我老公什么都跟我招了,他说是你老婆勾引他的,他又说,你老婆的下阴部位是有块胎痣的,我没讲错吧?我老公如果把我给抛弃了,我带着三个孩子,只好去跳楼啦,呜呜呜呜………”待我如厕出来,嫂嫂已搁上电话,黑暗中的客厅,传来她心花怒放的口哨声。

我关上房门,忍不住啐一口:“死鸡婆,变态女人!”

回到床上,睡下,不知怎的,梦里,尽闻一把哭得哀哀欲绝的泣声。

直觉那是罗太太的哭声。

翌日,我如常的出门上课去。

话说我所住的地方,是中价公寓式的住宅区,前后左右一共有七座公寓大楼,楼下有个小公园,设有小小的儿童游乐场,以及两个羽毛球场,路旁则是排列几张的石椅。一大清早,便有一些老人在羽毛球场上打太极拳,而其中一张石椅上,坐着一位少妇,我经过她身边时,不经意的看她一下,这才注意到,那完全是一张悲哀的脸庞,她的眼神茫然,又极深陷,透露出太多的身心倦态。

那少妇,似曾相识。

却一时间又想不起在那里见过。

或许也是住在这一带公寓的居民,因此有一点点的印象。

赶着去上课,也没多加思索,直至下午时分,回家打个转,准备洗个澡去教补习,甫踏进屋子,再见到那张早上在公园里所看到的哀伤脸孔,我这才恍悟:原来少妇是嫂嫂的朋友,难怪我觉得似曾相识。

我完全没有意思要偷听她们谈话的内容,但那少妇与嫂嫂在沙发上交谈,虽是极力的压低了喉咙,依旧有一句半句声音大了些,传到我耳里来。

“人倒霉起来,连山都挡不篆…………………”“真金不怕红炉火,你怕什么人家冤枉你,一定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我老公要是相信我是清白无辜的,我又何至于搞到走投无路,在你家楼下直坐了一个早上才敢哭着上来你这儿呀?”

“会不会是你老公想甩掉你,故意搞出来的把戏?”

“不会吧,我老公一向很疼我的,即使他在外边有了女人要跟我离婚,大可直截了当跟我说个清清楚楚,又何必拐弯抹角搞这些花样来轰我走………………”“不然,那个自称是许太太的女人,又怎会神通广大的知道你在床上的*?”

“我也是想不透呀,对方怎会知道我这么多事,连我下阴部位有块胎痣她也知道,她如果不是有本事把我的*也抖出来,我老公又怎会信到十足呢!”

“那你老公追问你四月十三日下午那段时间去了哪儿?你又怎么回答呀?”

“我答不出来呀,四月十三日下午我去了哪儿做了些什么?都已经是两个多月前的事啦,我怎么记得呢?总之我没去过喜来登跟男人开房……………”“即使你真的勾佬,你老公也要有真凭实据才能定你罪的呀!”

“………我现在水洗都不清了,又不知道那个许太太是何方神圣,她一日不出来把事情说个明白,我可就冤死了……………”“别哭别哭,我和你情同姐妹,无所不言,你的事就等于我的事,我们慢慢想办法…………”至此,再明白不过,少妇原来就是昨晚被嫂嫂用电话骚扰的罗先生的妻子,也即是罗太太。

与此同时,我浑身机伶伶起遍鸡皮疙瘩,我只是觉得可怕。这是一个阴谋,在暗中进行,而罗太太被蒙在鼓里,恐怕她给冤死了,都还不知道陷害她的人,是我那位与她情同姐妹,无所不言的嫂嫂。

我在房中,惴惴难安的踱步,一遍遍如是自问:我该不该揭穿嫂嫂的阴谋呢?我该不该告诉罗太太其实打电话陷害她的那个许太太就是嫂嫂呢?

我待下定决心要揭穿嫂嫂的真面目,冲出房,始发觉,罗太太经已离开了。

我本能的又冲出大门,直追到楼下。

终于见到罗太太的背影已走到老远。

我一路追一路高喊:“罗太太,罗太太!”

隔着丈来远,就在罗太太准备越过马路的那一刹间,她分明听见我在后面的喊声,蓦然回过头来。

她来不及问,我来不及说,但见一辆飞驶而过的货车从她身上辗过,然后我便看见鲜血四溅,脑浆横飞,罗太太的身子软绵绵的倒下……………吓得我。

魂飞,魄散。

我本能的发出一声接一声的尖嚎,惨叫。

我怎样也提不起勇气走前去一瞧倒在血泊中罗太太的尸体。

最后唯能颤巍巍折返回家,我此生中,从来不曾像此刻般,一颗心,由于恐惧过度,抖痛得目眩膝软,险些连站都站不稳。

回到家,门开处,先还没瞧见嫂嫂的人,经已听见她那把声音豁豁亮亮的在讲着电话。

“………李太太,我可不是善男信女,你老公搞大了我的肚子,要拍拍屁股就溜?没那么容易!”

“你问我想怎样?那还不简单,我要他跟你离婚,然后跟我结婚!”

“不肯?没得商量?信不信我上你老公的公司大吵大闹?瞧到时谁没脸?”

“我说得出做得到,你老公即使躲到伊拉克去,我也有办法抓他回来,搞大了我肚子想不认帐?可以!拿十万元来,我就放他一马,少一个崩,都没情讲!”

嫂嫂犹在那里洋洋得意的数落,奚落下去,冷不防我在她后面一撞,手一颤,话筒滑落在地。

我也豁出去了,朝她大吼:“陈玉凤,你有完没完?你这变态女人!”

听着那滑落在地上的话筒,传来“噗”的一声,对方挂断了线,嫂嫂方猛翻白眼的弯下身捡起它,放会几上,然后,一副血气贲张的神态,朝我凶神恶煞地厉声道:“严浩敏,你少管闲事!”

我哭了起来:“罗太太死了!”

她拿眼瞅着我:“哪个罗太太?”

“还有哪个罗太太?”我虚弱的惨叫:“不就是刚刚上来这里找你诉苦,却不知道打电话陷害她的人就是她的好朋友你陈玉凤那个罗太太!”

她的脸色倏地一白:“她死了?”

“她下楼才走至路口,便给车子撞死了!”

“她给车子撞死,关我屁事?”嫂嫂的脸色又马上恢复她那一贯的轻蔑神情。

“陈玉凤,你还是人不是?”我气得两膝不住颤抖,胸膛一股气直往上涌,指着她鼻尖说:“不是你搞的鬼,罗太太就不会哭上门,她不哭上门,我就不会做好心追下楼,也就不会一路追她一路喊她,也就不会在她准备越过马路时听到我的喊声而回头,也就不会因此给货车当场撞死了………………”说着说着,声泪俱下。

嫂嫂听了,愣了一愣,睁大双眼死死的瞪住我有好半响,她本来是一头剔着牙齿一头讲电话的,给我一撞,话筒滑落在地,恶作剧提早收场,但她仍剔着牙齿,而今一咬牙,牙签也断了,她嗤的一声吐掉了牙签头儿,当下冷笑道:“呵哈!原来罗太太是给你这臭八婆害死的,有人想做好人,结果弄巧反拙,成了杀人凶手呗,严浩敏,你自己闯了祸,还恶人先告状,给我吃死猫!”

我一时语塞,只晓得哭。

妈妈不知什么时候悄然出现,半扶半搀的把我扯回房里。

我心痛如绞,头痛如裂,哭倒在妈妈怀里:“妈,我不知道会这样的,我不过想喊住罗太太,告诉她一切是嫂嫂搞的鬼,可是她听到我的喊声转过头来时便给货车撞死了,妈,我不是杀人凶手,要害她的人其实是嫂嫂……………”妈妈没有说任何话,只是不断抚着我的头,直至我发觉头发湿了一大片,才晓得妈妈也在哭。

我当下便病倒了,一阵热一阵冷的,在床上折腾来折腾去。依妈妈的说法,是惊吓过度,睡几天,喝几剂定神茶,便没事的。除此外,她又买了一串锡箔元宝,当然是烧给罗太太。

喝了定神茶,却是压惊不成,反倒唬出一身冷汗。

因为在朦胧间,仿佛见到罗太太的一张哀伤脸孔,像扩大十倍似的,凑到我的眼前来,只听她怨怨艾艾的哭问:“严小姐,你叫我?”

我颤恸恸的点头。

罗太太跟着又问:“有什么事?”

我哭得声嘶力竭:“那个打电话给你老公陷害你的人便是我嫂嫂,那个许太太就是我嫂嫂呀!”

我猛然警醒过来,听见自己的哭喊声,在房里回旋着,定睛一瞧,哪有罗太太的鬼影?才知道做了一场恶梦,但感头部是一阵刚睡醒的昏疲,喉头干得冒火,哭得太凶的缘故,而背上的汗水一条条流下,好像许多根毛虫在上面爬动,痒痒麻麻的,床单上还印着一大块阴黄的汗迹。

到底自己睡了有多久了?

看看桌上的闹钟,噢,都已半夜十二点了。

此时此刻,罗太太是躺在医院的太平间等待解剖,抑或是罗家已领回并设了灵堂为她的亡魂超度?

这么一个活泼泼的生命,还来不及为自己洗刷冤情,便魂归黄泉了。

一想及此,我登时一颗心,噗通一跳,就像噗通一声掉进冷水里去了。

烦躁间,有一把锵锵亮亮的声音传进房来。

不消说,又是嫂嫂在讲电话了。

我不假思索的走出房间,坐到客厅的沙发上。嫂嫂素来有在黑暗中讲电话的习惯,像此刻,厅里的灯光全熄了,她就在重重的黑暗掩饰下,进行她多年如一日的骚扰行动。如果不是走廊的小灯反射一点点薄薄的光到厅里来,能让我看到人影的晃动,那怕再有心理准备,黑暗中乍闻嫂嫂那忽儿厉声忽儿阴笑忽儿悲嚎的声响,也要给吓得倒退两步。

嫂嫂这次讲电话的声音,是一种斩钉截铁,没有转圜的余地之绝裂语气,只听她道:“叫姓刘的来听电话!”

“什么?他不在?骗鬼呵,他分明是躲我!”

“好!我就当他不在家,刘太太,我们都是女人,有什么话不妨摊开来讲,你老公是人渣来的!斯文败类!衣冠禽兽!他骗财骗色的勾当,我明天就召开记者会,让全世界的人都认清楚他的衰样!”

“我冤枉姓刘的?要我拿出证据来?那还不简单,明天的记者招待会,你也来听听!”

“转告姓刘的,他躲得一时,躲不了一世,我要他好看!”

“不是我八卦,像姓刘这种衰人,十世没老公,都不要也罢,免得给他连累成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说着说着,又转为呜咽之音:

“刘太太,我也是受害人呀,我死鬼老公留下的遗产,都给姓刘的骗了七七八八了,我为了他,还堕过三次胎,他人面兽心呵,连我十八岁黄花闺女的妹子也上了,又勾引我的表嫂……………………”“姓刘的他不会有好下场的,他会得到报应的,呜呜呜…………”嫂嫂甫搁上话筒,便捧腹大笑。

我一字一字的问她:“你不怕自己也没好下场?得到报应?”

她故作惊惶状:“是呀,我好怕呀!”

说完,愈发笑声震瓦。

“你的演技胜过周润发胜过刘晓庆,单是说话与声腔的配合之天衣无缝,那种挥洒自如,他们都输你一个马屁!”

“嘻嘻,过奖过奖。”

“罗太太死得真冤。”

“千错万错,是阁下的错。”

“纵使是我闯的祸,但罗太太的死,你也要负一半的责任。”

“笑话!要我背黑锅,好难哟!”

“陈玉凤,你不信有报应这回事?”

“信呀!我怎么不信?我现在就等着瞧,你害死了罗太太,会有怎样的报应?”

“好!撇开罗太太这笔不算,你整天如此恶作剧,打电话骚扰他人,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轻则令人家两公婆吵起架来,重则会导致人家离婚收场的!”

“是咩?有这样严重咩?”

“如果你的恶作剧不会产生如此严重,甚至比想像中的更不堪的后果,你陈玉凤还会乐此不疲的打电话?”

“照你这样说,我岂不成了大罪人?”

“嘿嘿,好说。”

“严浩敏,你有没幼稚点?你自己笨也就罢了,可别把人家也当成傻瓜,你以为单凭我在电话的三言两语,就有本事折散人家的婚姻?”

“有没有这个杀伤力,你知我知。”

“有又怎样?”

“自己的婚姻不快乐,要人家来陪你活受罪?”

“严浩敏,你讲什么?”

“我讲的是事实,像你这种变态的行为,上帝都不能宽赦!”

“我做错了什么?我不过生活无聊苦闷,打打电话,跟人开开玩笑,打发一下时间而已,你咒我?你为什么不去咒你哥哥?如果你哥哥待我好,我又何至于如此?那些接到我电话的人,如果不是身有屎,我的玩笑又怎会起任何作用?他们夫妻俩要是恩爱,千军万马也冲不开折不散啦,更何况是区区的一个玩笑电话?”嫂嫂的真面目完全露了出来,她面孔上的愤怨,憎恨,苦涩,不甘,无奈,郁痛,丝丝入扣。

她是真的疯了。

多么变态的女人,她把所有的话反过来说,黑的可以说成白,白的可以说成黑,却又自以为再正确没有。是世人对她不起,不是她亏欠世人。

再跟她扯下去的结果,也只有不欢而散,我于是怏怏郁郁的站起身,准备回房去。

就在这个时候,电话铃声突然朗朗响了起来。

这么夜了,会是谁打来呢?

夜半电话响,在我们严家,倒是罕见。

嫂嫂坐的地方,最靠近电话机,理所当然由她接听。

“喂!”

“喂喂!”

“喂喂喂!找谁?”

“他妈的,死发瘟!”

嫂嫂重重的摔下话筒,嘀咕道:“不知那个王八蛋三更半夜睡不着来寻开心。”

啊哈,风水轮流转,嫂嫂一定接到粗口电话。

仿佛洞悉我心思般,她猛翻白眼,啐道:“如果是粗口电话,我就和他对骂,斗粗,偏是一声不响,真气坏!”

话声甫落,电话铃声又告朗朗的响起。

嫂嫂不接,任由它响。

我也不接,迳自回房。

那铃声朗朗的响了一遍又一遍,声浪分外的震耳,在寂静的屋里,在寂静的深夜,就像有千言万语要说说不出,焦急,求恳,迫切的戏剧。

到底是嫂嫂按奈不住去接听。

“喂!”

“喂喂!”

“喂喂喂!”

“死剩种,夭寿鬼!”

分明是先前同一个人打来的,唉,嫂嫂骚扰人家多了,如今也总算领教被人捣蛋的滋味。

我在房里,听着外面的电话铃声每隔十分钟便朗朗朗的大作,然后是嫂嫂一连串的粗口回敬,以及摔话筒的声响。

如此达十数次之多,才告平静下来。

我后来去如厕,经过客厅,发现电话机的插苏给拔了出来,可见嫂嫂着实给骚扰的电话弄恼了。

又过了不久,哥哥喝得醉歪歪的回来。

隔着墻壁,隐隐传来他翻肠搅胃的呕吐声响,以及嫂嫂喃喃呐呐的咆哮。

我躺在床上,虽觉得喉干舌燥,四肢乏力,却无论如何睡不着,千头万绪更全涌上来,惴惴难安之际,忽闻电话铃声又朗朗大作。

那电话机的插苏不是给嫂嫂拔了出来吗?

我没去理会。

我听见哥哥开门咚咚咚的跑去客厅,须臾,电话铃声停止,听到他唧唧咕咕不知在讲什么,复咚咚咚的跑回房去,语气极尽不耐烦地高声道:“玉凤,你的电话,三更半夜,不懂哪个死八婆打来的!”

我听见嫂嫂在骂哥哥:“你神经病呀,电话机的插苏都给我拔了出来,哪来的电话?瞧你醉到糊里糊涂!”

“我是喝多了两杯,但还没有醉,脑袋还清醒!”哥哥道:“对方要找许太太,我还纠正说这里只有严太太而没有许太太,我还问对方打什么电话号码,她讲的号码一点也没错。”

哥哥又飞快的补充了一句:“她说她是罗太太!”

然后我又听到嫂嫂一路咕哝着跑去听电话。

“喂喂喂!”

嫂嫂在大力搁上话筒后,便来敲我的房门。

她满脸阴霾,眼睛喷火的见了我,便骂:“是不是你把电话机的插苏弄回去的?”

“不是我!”

与此同时,电话铃声再告朗朗朗的大响。

我几乎是扑上前抓起话筒的,电话那头是完全的沉寂,听筒里垫底的是我自己沉重的呼吸声。

“喂!”

“喂喂喂!”

我与嫂嫂面面相觑。

“喂喂喂,找谁?”

回答我的仍旧是那一片莫名的空白。

“喂,你是谁?”

“喂喂喂,你是谁?你找谁?”

“喂喂喂,为什么不出声?”

电话那头依然是完全的沉寂。

我烦躁不安,以及更多的颤悸的搁上电话。

须臾,铃声又告朗朗大作。

我抖着手去接听。

“喂喂喂!”

“回答我的仍旧仍旧是那一片莫名的空白。

“喂,怎么不说话?”

“喂喂,到底要找谁?”

电话那头依然依然是完全的沉寂。

就在我大力的搁上听筒的那一刹,我听见了,我终于听见了,一声很清晰的绵邈之叹息,低沉而悠长,从电话的那头传过来。

我但觉全身的血液一下子都涌到头上来了,两腮滚热,喉头好像被刀片猛割了一下,一阵阵的刺痛起来,我听见自己歇斯底里的对嫂嫂直叫:“罗太太!罗太太!”

嫂嫂的脸色大变,却强作镇定。

“对方自称是罗太太?”

“她一句话也没说。”

“那你又怎么一口咬定是罗太太打来的?”

“我听到………我听到她的叹息声,那一声幽幽然的叹息声,很凄凉,很恐怖………………”“你别疑神疑鬼,不过是一声的叹息……………”“我发誓一定是她了!”

“严浩敏,我陈玉凤要听信你的发誓,多多条命都不够给吓死啦!”

“但我肯定打电话来的是罗太太,刚才哥哥接听时,对方都自称是罗太太!”

“你哥哥喝醉酒,胡言乱语,你没喝,也讲疯话!”其实,嫂嫂的一张脸是阴晴不定的,看得出,她在竭力的克制着不露一丝惧疑。

也没等她同意或开口,我蹲下身准备拔掉电话机的插苏。

电话朗朗的再响起。

与此同时,窗外响起犬吠,沿着我们所住的公寓一带,一只仿佛是负了重伤的狗,控诉般的发出哀号,然后是狗群的狺狺声接应着,那种吠音在黑夜里听来,十足鬼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