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目最后的名字,是分别。

双凫俱北飞,一雁独南翔。

分别不离刃,刀刀割人心。

王母飨筵,再四交谪仙。

乞灵传巧,数千场富贵,恨悒而返。

萧索垂头,玄夜问英雄,囊低空空,动辄即浮幻。

念他高堂与钟冠,容仪绸马,远在天边。

衔诚途逆旅,唯有浩茫沧炎,近在眼前。

“此乃仕宦之子横遭罢官、心有积郁而作,虽是上不得台面的随口直言,却也有三分文采,最是结尾落寞,自嘲而已。”

“尚有两分顿悟,知晓眼前可持,天边难及……艳文与此人熟识?”

“算不上熟识……”

那仕宦之子奉持冯姓,单名为茜,字等闲,性质风流,不拘一格。

其人虽生为贵胄,半生顺遂,在王朝没落的时候未尝不想力挽狂澜,只是天地大变,妖魔鬼怪肆虐中原,镇国无强兵绝器、奇智妙招,府衙无力抵抗,故九死一生终难止皇族四分五裂之势,比较先秦七国远远不如。最为苦难之时,王君遗子食不果腹衣不蔽体。他既为人臣,自是心中哀戚愤恨,多往钟鸣鼎盛之家游说为求收养,然相助者不过一二,推脱者多以家中事务委决于人,大势已去,虽心有余而力不足,其中不乏蔽衣烂食、帚扫水洒揶揄嘲笑之徒,谓他何不自奉家世反累他人?他一时气急,便将所有积蓄尽数赠予王君遗子,书半册悼文烧与自己,剃个大光头,拍拍手四海逍遥去了,走前还将那些落井下石之人数落个够。

前有书呆气两分,后有道清风五成,却也有趣。

史艳文遇见他时,恰逢其乞食于街,髭须覆面,指一流氓大笑不已,说他盗窃他人物件。后诸人闻听,左右夹道路旁呼苦者,果有失窃者寻至,流氓欲逃,被他曳足唾骂,倒仰一碚,头破血流还是痛笑不止。

史艳文随手相救,冯等闲就道:“小恩说谢,大恩不言谢,等闲唯有此命珍贵,你救等闲性命,史君子但有所需,等闲豁命为君取。”

史艳文自是不需他取意为之,畅谈一夜,但将缘分所至的话说上一番,等闲也知其力绵薄,年节时拜送名帖一张,往后则再不见音信。

那名贴上,便留了这首《惜空袖》。

两袖空空有何可惜?

不过图放浪形骸于一时。

思及此,史艳文束发的手一顿,望着镜中人发起呆来。

念等闲力弱不堪、市井宵小亦能伤杀,前半生福极,后半生褴褛,到底活得潇洒恣意,反观自己,于此一笔,竟是远不能及。

踌躇半晌,史艳文拢好衣裳,白缎袖襟服服帖帖地贴紧皮肤,将放肆的痕迹掩住,眸色微敛,侧目而视,见素还真还披着外衣坐在床上,闲撑左颐眸如深壑。他同那目光稍稍对上,就忍不住往下移开,顺势就看见了自己忘情时留在他肩背臂膀上的抓痕,也就想起了自己那仿佛还在后背流连的吮吻,不由尴尬地又转回了头。

素还真眸中波澜一动,伴着窸窣的穿衣声,来到史艳文的身后。

史艳文看着镜子里的他,看惯了解锋镝不觉得,一夜颠倒梦醒之后才发现,两人如今差别之异实在明显。解锋镝到底年轻些,下颌侧颊略显圆润,给人看起来的感觉就稍显可爱,而换了素还真,虽是同一个人,记忆不差,气质无左,但那张脸却给人更加沉稳的感觉。

气势上,他好像略输一成。

若是以前的史艳文便不会作此感想,以前的史艳文,除了素还真之沉稳柔和,还有几分不苟言笑的凌厉。

现在,这份凌厉,已被素还真软化不少。

“在想什么?”素还真看他出神模样,俯身一手按住他的肩膀,一手捋着他的鬓发,勾着嘴角,紧盯镜子里的那双蓝眸,“还是在回味?”

史艳文眯了眯眼,反手按住他放在肩上的手。

素还真稍稍敛眸。

史艳文抬头轻笑。

莲香随着空气动荡,白发浮雪,在史艳文眼前幻开,他闭上眼,另一手却张开,一点金黄色内力,顺着脉搏涌进素还真的身体。

浮雪消散时,史艳文接住了他。

然后才睁开眼。

他未敢看素还真的表情,想必是惊愕与不敢置信的,所以才会在闭眼后还紧锁眉关不曾放松。

“我不欠你什么了。”

他说,我不欠你什么了。

不动城交好之恩,梵天佛者固魂之恩,他还了。

聚魂庄生死之情,是在意识守护之情,他还了。

所以他说,我不欠你什么了。

既然不欠,还有什么遗憾呢?

既然没有遗憾……

史艳文一手穿过素还真的膝弯,一手搂住他的腰,将人抱起,小心放在了床上。

他抚着那头白发,又亲了亲那朱砂点缀的额心,伏身于宽敞的胸膛之上,默默无言。

“我不是在回味……”史艳文笑了笑,心头酸涩,“昨晚你看我的眼神,就像恨不得要将艳文生吞活剥了,有什么好回味的?我只是有点不甘心……‘平生尝尽悲欢,莫不如等闲’。”

他顿了顿,待要起身,又在他唇边吻了吻,叹道:“你好像知道了什么,不过知道了也无所谓,明明知道却不挑破,是你自己给了我机会。”

他撑起身体,手指在他肩上的伤口上划过,忽又失笑:“如果你知道我在岛上立下的誓言,或许,就不会给我这个机会了……”

“素还真,素还真,素还真……”

他一遍一遍地念叨着,好像只这几声,就能改变既定的事实。

“对不起。”

对不起。

我不能让仗义待在这里,我也想选择你,可是不行,你费心守护着苦境,我也必须要守护我的中原,我要将仗义送回去。

不过,别担心,我不会伤害你的……

他低下头,在那柔软的唇上吻着,庄重虔诚得像个仪式,一个和自己的信仰与生命进行告别的仪式。

良久,他站了起来,远远地离开床榻,立身于屏风之前:“赤鸾,留在他身边。”

幼凤在梁上歪头看他,火红的尾翼如烈焰张开。

在第一次晨光闯过琉璃瓦的时候,史艳文推开木门,踩着排沓纷纭的日光,同那扎眼的晨曦融为一体……

如果有来世,愿史艳文不再是史艳文,愿素还真也不再是素还真。

史仗义等得心烦。

日上三竿、艳阳高照。

距离他预定好的时间已经过得太久,这么长的时间就算是个不会武功的凡人也能带着追兵追上来了,而显然素续缘与“不会武功的凡人”有着天差地别。

等到史仗义已经忍不住想往天月勾峰找人时,史艳文终于姗姗来迟。

他像个宿醉刚醒的酒客,目光迷离,动作缓慢,说话有气无力,若不是史仗义扶了他一把,恐怕都走不上船头。

史仗义嫌弃地单手拖着他的手臂,语露不满:“拜托呢,你以为接下来我们是去郊游还是散步?在这种紧要关头还跟他厮混你是不是智商坏掉了?”

“仗义,”史艳文靠着桅杆坐下,闭目叹道,“我去了趟天波浩渺,本想与兄长道别,不想兄长未在……”

“所以?”史仗义顺手解了船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