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谣靠在巨大的雕花浴桶边,由着侍女帮忙捏肩,舒服地闭起了眼睛假寐。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压着一地的霜冷月光,无言地走进了房间,侍女看见来者,刚要呵斥,就听月谣低声地说:“出去吧。”

侍女无声地一礼便出去了。

姬桓慢慢地走到了她的身后,热气熏蒸着她的身子,温暖得让人想睡觉。她一头乌黑的长发浸在热水里,像盛开的花一样散开来。

他没来由地感觉口干舌燥,低哑地开口:“我帮你吧。”

月谣一把抓住他的手,一阵水声之后,她回过头来,凉凉地看着他。姬桓轻轻覆住她的手,眼神温柔得好似春江涌动,她一把抽开手去,带着怨忿地问:“你要做什么?”

姬桓双手撑着浴桶的边缘,慢慢地俯下身子,将月谣笼罩在自己的阴影之下。两人挨得太近,月谣能清晰地感觉到他的呼吸贴着脸颊像羽毛一样骚动着她的心,不知是否是热水太热,她耳朵根连着脖子红得发烫。

“月儿,我离开逍遥门,跟你来到帝畿,我想做什么,难道不明显吗?”

他的目光灼灼得好像要把她烧着了,月谣心头没来由地一阵发怯,因他低语时喷出的热气拂过她的耳朵,她整个人一颤,水波漾开处向后躲了一下,然而身形刚动,整个人便落入了姬桓的手臂中。她几乎立刻色厉内荏地低斥:“姬桓,你发什么疯?!”

姬桓笑了一下,那笑非常温和,月谣十分熟悉,却从没有在清醒的时候看到过,心头霎时溢满了温暖的水流,恍神之间姬桓已经轻轻凑了过来,凝视着她的眼睛低语:“我没有疯。月儿,我也爱你……”

他猝不及防地吻了下去,手臂收紧,箍着月谣不能动弹。他的胸膛比滚烫的热水还要烫,箍着她的身子好像要将她活活烧死,月谣心里的防线几乎全线溃败,姬桓的吻好似春风拂过水岸,温暖得让人想落泪。

寂静的房间里只余下这爱意温暖流淌,月谣闭着眼,睫毛颤动,忽然推开了他。她的眼角还残留着春深似海,却也难掩怨忿。她冷笑着狠狠擦着嘴,盯着姬桓就好像在看一个仇人:“当初也是在这儿,你亲手推开我,现在你又说爱我,你不觉得可笑吗?”

“姬桓,你拿什么让我相信你!”

那个雪夜,是他亲手推开了他,宁愿在雪地里一夜,也没有再回来。

现在逍遥门解围,他却作出一副情深似海的模样来,是要报恩,还是心怀有愧?

姬桓看着她的目光,心陡然绞痛起来。

原来她一直是恨的,就算再爱,那股恨早已渗入四肢百骸,只要她还爱他一天,这恨就不会消失,跗骨随肉,永远横亘在他们之间……

他苦涩地一笑,“月儿,是我莽撞了。”他轻轻地跪下去,微微仰视她,“我没有办法让你相信我,你受的那些苦难我也不能一笔勾销。但是从今往后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月儿,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

他满是柔情的目光就像世界上最柔软的兵器,一下子戳中她的内心深处,几乎就要叫她缴械投降。但是她不能忘记阳污山上,他是如何狠心绝情地逼她自裁;为了活下去,她与凶兽搏斗,与叛军厮杀,数次生死一线,才站到了今日的位置。

那些伤口,只能在没有人的角落里一人舔舐,不能落泪,那是懦弱的象征……

她本该也可以成为一个阳光灿烂的女子,却被一步一步地逼到了阴谲角落,怨憎着所有人,怨憎这个世界。

她笑起来,阴谲狠毒,“好啊,我相信你。从今往后你就留在小司马府,伺候我。”

姬桓的目光平静得没有一丝起伏,甚至还有一丝喜悦,他微微地笑起来:“好。”

已经开春了,池子两岸的杨柳生出了嫩嫩的芽,风一吹,柳絮轻轻浅浅地飞满了大半个院子,正如是——飘飏南陌起东邻,漠漠蒙蒙暗度春。

第二日一早便要上朝,眼下还处在寒冬季节,白天来得迟,月谣骑着马去往建福门,原本相随保护的人变成了姬桓。

清晨的天非常冷,一开口就冒着白气,玄武街住着的都是武官,卫兵定时定点地巡逻,不像紫薇大街,到处都是贩夫走卒。姬桓与月谣并肩策马而行,送她到了建福门外。

“等一下。”

他三两步追上去,低头将月谣衣襟整理好,手拂过她的脖子,温声说:“小心。我在这里等你。”

月谣却冷冷地拂开他的手往前走。

天渐渐地亮了,朝霞羞怯地褪去,阳光温暖地照亮了大地,将这绵延了八百年的帝畿城从沉睡中唤醒。远处高大的无极宫就像一座昂头欲飞的巨龙,迎着阳光拔地而起。

整整一个时辰,姬桓看着大大小小的官员从建福门内出来,却唯独不见月谣。

他心里一沉,脑海中陡然浮现了当日觐见天子时,天子对月谣的信任和关怀。月谣从魔域归来,一度传出死讯,回来第一天便被天子留下,若放在旁人身上,那便是非常寻常的事,可月谣就不同了。

清思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