漏下二鼓,三人乘着夜色出发,驾起小舟直往荡南去了。焦能在船尾摇橹,丁兆蕙持了张徐庆绘制的路引立于船头远眺,惟有潘盼缩在舱内叹气。这当会儿,她可是想明白了:要说猫儿回乡祭祖,分明是个幌子么,到茉花村完姻也是骗人,上陷空岛找锦毛鼠讨要三宝才是正点子。可恨那竹子精,害得她好苦,早知路途这般多舛,便是双倍出差补贴,她也懒得走这一遭吖……好在因缘际会,竟然碰到燕子那损友,还拿到了转世灵珠,她摸着腰间大包首饰暗忖:怎么地也能当个一千多两吧?干完这一票,咱赶紧辞职跑路才是……想到那白花花小山似的大堆银子,精神随之振奋,禁不住嘴角也跟着上翘起来……

“呦,想甚么呢?这般乐呵。”丁兆蕙不知何时入得舱中,圈着双肘懒洋洋倚在舷壁之上,一脸戏谑问向于她。

“小人快要见着主子,难免心情激动一些。”潘盼瞪他一眼,慢吞吞道。

“才几日没见,你可真是忠心。”丁兆蕙笑得莞尔,眸光灿若夜星。

“嗯哪。”她龇牙回个笑脸,咧嘴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几日没见着,那是秋了很多秋。”

丁兆蕙“嘿嘿”乐出了声,近前一步,俯身盯着她道:“看不出,你倒是个打着灯笼难寻的好伴当。回头我跟展兄招呼一声,讨你到我们庄上做事罢。”

潘盼面皮抽搐:咱好歹也一京城片儿警,这铁饭碗可是pk掉多少个得来的……你家不就一县级水产公司么?想挖人,也要看咱愿不愿意……当下猛摇脑袋说不。

丁兆蕙皱眉,拉长了脸,盛气凌人:“三百两的当票还在爷身上收着呐,你倒说说,什么时候能还上罢?”

死小子!又跟咱来这一套!潘盼气苦: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做人果然不能太讲信用……“还,一定还,就是时间久点……”她装作诚惶诚恐,点着头往舱外退去,隔着布帘道,“下辈子罢。”

未待丁兆蕙发作,船尾焦能开口:“二员外,前面便是蚯蚓岭,该系舟登岸了。”说着,丢了橹,拾掇起缆绳荡板也往船首来了。

潘盼手搭个凉棚前眺,只见青蒙蒙一片峭壁,路势蜿蜒崎岖,依水的光溜溜一转岩石,连个平坦地儿都不见。这可如何上去呢?心底正犯着蹊跷,双侠与焦能已寻了处水势略缓的湾套,停船下锚,架好荡板了。

“有劳焦管家先行。”双侠使个眼色,示意焦能前面带路。

那焦能虽年近花甲,可渔户出身,又常年与水打着交道,身子骨是硬朗得很,走那三分宽的荡板如履平地,稳稳当当攀上了山岩,冲他俩招手。

双侠的功夫自不必说,一脚蹬离船板,只几个提纵,便跃上了岸头。回首再看潘盼,站在跳板前打晃呢,忙低声催促:“发甚么愣?还不过来!”

潘盼踮脚上了跳板,才迈了一小步,就觉着脚底一阵荡悠,耳内只闻见那水声,哗哗流得甚急,低头觑上一眼,黑咕隆冬是深不见底,脑袋突然就晕乎起来,脚下有如踩着棉絮,软绵绵地浑不着力,身子跟着摇摇欲坠。心道一声“不好”!两手扭秧歌似的摆了几招,总算站定没落下江去。她惊魂未定,念一声佛,暗想:邪门了这是……以前没发现有恐高症吖?这卢家庄也忒抠门了,跳板也不整宽些个,比筷子没粗多少啊,当咱走钢丝的哪?

“你倒是快些!”对于某人的惊险动作,丁兆蕙视若无睹,颇不耐烦又道。

她怒火中烧,连声嘟嚷“你倒是去死!”心头一气,胆倒是壮了,颤巍巍直朝岸边杀将过来。“呯嗵”一声巨响,跃下荡板,站在双侠面前吹胡子瞪眼,未及开口,却听得轻飘飘一句“唉,瞧你这副拙相……”

焦能见二人神色不对付,忙过来圆场道:“二员外先到岭上稍候,容小老儿回庄取两身衣服腰牌来,待会你们换上,便可往通天窟去救护卫老爷了。”

两人依言,行到山顶等候,借着月色远眺,依稀汪洋一片,且浪涛汹涌异常,竟似断了去路。双侠失声惊呼:“此处竟有个内湖!若无舟楫,怎生去得?”

潘盼夜视甚好,细看了会,不过是片纹理酷似波浪的青石滩罢了,起势天然,依山凿就,远远望去,好似万顷碧波,天水相连,光华荡漾。当即嗤笑道:“丁二侠也有看走眼的时候?竟把个石坡子当内湖呢!”

丁兆蕙睇她一眼,怒道:“你倒说个明白!”

见死小子吃瘪,她遍体舒畅,得意洋洋应声:“不相信?扔块石头听听响儿呀,你们跑江湖的,不都有一手‘投石问路’的灵通么?”

双侠将信将疑,信手捡了块土疙垃,正要往石滩掷去,却见老管家焦能提了个包裹,向着岭上前行,好似踏浪而来,方知潘盼所言不虚。

“二员外,东西都在这里了。过了青石潭,前边有个立峰石,往东边是我家五爷歇息的五义厅,往西边便是通天窟了。岛上每更鼓都有人巡值,两位一路小心些个,小老儿先告退了。”焦能作了个揖道。

丁兆蕙道了谢,接过包袱,打开一看,里面两身半新的小厮衣服,还有两块朱漆腰牌,自个儿取了一套,又将剩下的递与潘盼,二人迅速穿戴上了,往通天窟方向赶去。

立峰石西转,一大片密林松柏混生,黑压压看不着边际。冈前几多繁星自茂密的针叶丛中透出,疏落映在林间,更显清幽静谧。隐约见着前方烛火明灭,二人忙闪至树后,定睛一瞧,却是一盏羊皮纸小灯挂在那松枝儿上,底下立着一人,看身量发式倒像是个女的,胸前环抱大捧物事,正长吁短叹绕着松树转悠。

潘盼凝神细听,只闻那小女子一声轻咳,对着大树满怀深情诉道:“锅,垒四青山袄四六水。青山不给,六水常溜。锅,介四美美亲受做滴雪子,垒就受下巴。”

她听了快要乐翻,捂着嘴憋得甚是辛苦,身旁的双侠却像没弄明白,拉拉她衣袖,低声问道:“前头那女的说甚么来着?”

再望那女子,颇象演习,顷刻之间,绕着松树又来了一遍,声情并茂更胜前回。潘盼好容易止住了笑,贴近丁兆蕙耳畔道:“她说啊:哥,你是青山我是绿水,青山不改,绿水常流,哥,这是妹妹亲手做的靴子,你就收下罢。”

双侠“噗哧”一声,险些破功,潘盼在身后推他:“看,那只锅锅打西边过来咧。”

只见西首一点灯光,越来越近,行到女子跟前,尖叫声起:“秋月?!这么晚你蹲林子里边做啥?夜黑野兽可多。”

被唤作秋月的女子,苦等许久,乍见情郎,强忍激动,半低着头轻声应:“七锅,袄在等垒。”

七哥继续尖叫:“妹子,你且宽限几日,俺欠你的钱年前一定还上,你就不要再天天缠着俺了!”说着,把胸脯擂得咚咚作响,赌咒发誓道,“俺费七说话算话,年关不还钱,俺就是个二!”

潘盼藏在远处笑得肚子痛,这对夜半鸳鸯实在是太有喜感了,女的明明是捎礼物表白来了,男的却误以为是讨债的。回首看丁兆蕙,也是笑得眉眼弯弯,见她转身,竟摆了个“ok”的手势,她愣了愣反应过来,勃然大怒:去你姥姥的三百两!

孰料这秋月被她爱慕的七锅一抢白,先前排练许久的情话竟一古脑全忘了。张了张口,哀怨出声:“七锅,伦家不四来和垒讨债滴么,做料双新雪子把垒,垒莫要嫌弃。”说着,便将手中包袱朝费七递去。

那费七却不敢接,颤声问:“俺说妹子,介双鞋好是好,你不会又记在哥哥帐上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