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智化,吆着叫驴又赶往市集,进铺子抓了两副白药,便绕到一侧的茶水摊歇息。刚招了壶热茶坐下,忽觉着这摊子有些古怪,内里尽坐了些镖行打扮的武师,听话声是南腔北调。外口一刷水排着十余辆镖车,红红白白,旗号不一,有打威武镖的,有摆仁义镖的,略数一数,竟有五六家之多。妖狐暗忖:今儿是甚么好日子?五湖四海的镖行都聚齐全了……

只见西首一桌围坐几名精干镖师,观服色气度像是各家打头的。一面色黝黑的青衣汉子起身,擂桌子道:“俺们打西边过来,赶了几百里明路(天黑),弟兄们可受了大罪。那促刮劳(小气)的主家还说,送的是大户寿礼,喜钱可丰登着,俺只收了他二十两镖银,就指望喜钱多挣几分。这下可好,让俺们把东西推那空宅子去,连个‘九千岁’的面都见不着,冲谁去讨喜来咧?”

旁边两名镖师听了,赶紧将他扯回座位,一年长些的捏着须髭嗔怪道:“大李,你也忒没天倒数了,‘九千岁’岂是我等泛泛随便见着的?再说了,听闻马大总管的侄儿早已进京筹办寿筵事宜,马强素来与咱们江湖人交好,又好面子,你还怕他短了你的喜钱不成?”

智化冷眼相望,揣摩出个大概:原是马朝贤过寿,各路官员抢着送礼巴结来了,瞧这仗势,排场却是不小。阉宦平日都在宫中行走,窃钥盗宝难度颇大,倘若他藉此出宫,偷配库钥又有何难?想到这节骨眼上,不由拿定了主意。

好个妖狐狸,暗中尾随探明马宅方位,将进退路径并藏身之处皆码准了,甫到小店称了二斤干面回转。一进庙门,瞅见潘盼正缩肩抱臂绕着泥菩萨暴走,嘴里还神神叨叨念着甚么。心下奇怪,蹑手蹑脚踏入偏殿,又看到丁兆蕙扎行李堆边儿,挨个挨件清点着锅碗瓢盆、衣衫行头。两冤家,做嘛呢这是……智化摸下巴笑问:“咋了?数家私呐,莫不是有山贼来过?”

“瞧物件搁着有些乱,拾掇一下。”丁兆蕙斜睨潘盼一眼,旋即又道,“智兄可打探到甚么消息没有?”

潘盼被双侠瞪了一记,心下发虚:不就隔着衣服摸了几把么,咱又不是采花贼,不必用这种深恶痛绝的眼神罢?

“嗯。”智化点头,将手里一包白面递于潘盼,“小潘,兑些热水和筋道了,记得搁些白糖。”

“摊饼子吃?”潘盼咽着口水接过,腹诽不已:好歹今儿也挣了不少,这般小气做啥哩……

智化忙道:“可不是吃的,你把它搓成两寸见方的小块儿,晚上我有要紧用。”

潘盼满肚子问号出门张罗去了,丁兆蕙打量智化,笑嘻嘻道:“甭说,定是有了弄钥匙的法子。”

智化挑眉,将茶铺见闻并马朝贤过寿,马强守着宅子收礼之事一并说了,又把自个儿打算全盘托出,双侠听了,抚掌称妙,忽而记挂起潘盼,头痛道:“咱们夜探马宅,那小潘呢?荒郊野岭的把他一人留在破庙,未免不妥。”

妖狐眼珠子骨碌,狡黠一笑:“你若是不放心,把他一块捎去好了。”

丁兆蕙颇不自然:“麻烦是你找来的,这晌净想往别人身上推托。”

妖狐看向院中,某人烧水揉面正忙得不亦乐乎,轻拍双侠肩头,意味深长道:“有些麻烦,终归是免不了的。”

夜上二更,潘盼瞌睡得厉害,迷蒙之中,陡觉有人推搡,“谁?谁?干嘛啊这是?”她捂着嘴,止不住哈欠连天,待看清来人,更是唬了一跳,“你……你们,想干啥?”

智化一把拉下面巾,凑到她跟前道:“走,上城西转转。”

又是夜行衣!潘盼惊悚:穿成这死样……不是打家就是劫舍啊!她拼命往后缩:“咱……咱,还是不去了……”

“成!”智化颔首,蒙上脸面又道,“那你找个地方躲好,听说此处常有山贼出没。”

“哎!可别……”她跳起身趿鞋,慌慌张张道,“等会,一块儿去便是。”

残烟吹破入风,一轮明月跃然梢头。三人乘着夜色往城郊马宅疾行。潘盼跑得气喘吁吁,忽而就想起军训时三公里拉练了,偏巧妖狐狸还不时在耳边聒噪:小潘这体质真是倍儿棒……小潘骨骼上佳,堪称练武奇才……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响过三更鼓,总算是赶到马宅。潘盼一手叉腰,一手撑着院墙喘气儿:“两位爷,里……里边儿请,小的,小的歇这帮你们望风……可好?”

“没事儿,一齐瞧瞧稀罕。”智化几个提纵跃上高墙,甩手掷下如意绦,便跟长了眼似的在她腰际绕了个圈,轻轻一拎,送过围墙,直往园内一处空地撂过去。

着陆姿势真糗!潘盼忿而捶地,恨不能将妖狐暴打一顿解气。还未回过神,人又离地,这会儿索性被扔上屋顶。未多时,智化与丁兆蕙也到了,二人扒开瓦栊锡被,将望板挪出,又取连环锯,斜岔儿锯了两截椽子,露出个一尺见宽的洞口来。

悄眼够看,满屋子五色绚烂,溢彩流光:一人多高的鹿角珊瑚、晶莹剔透的翡翠佛像、珠宝玉器、字画古玩……林林总总,不计枚数。桌边一老一少,年长些的坐着,灰鼠斗蓬还未及卸掉,像是刚到不久,正低头啜饮茶水,静静地看不清眉目。年轻的约莫二十来岁,中等个子,面庞清瘦,手持大把礼单,恭恭敬敬立在身后。

“人都打发走了?”年长的放下茶盏,慢悠悠开口。

娘咧!这家伙八成儿是个太监罢?说话之人声线尖细,刺得潘盼周身打了个激灵。

“嗯嗯,都走了。”年青的那位赶紧递上礼单,一脸谄媚,“叔,小侄挨件儿标注过了,您老瞅瞅。”

老太监接过细瞧,他那侄儿又凑过去道:“叔,湖州的陆太守这遭可大方,送了套墨洗俱是顶尖货色。”

“哼,陆海那妹子不过是个六品夫人,常年见不着圣面的,指望咱家照拂些个,他那点小心思,咱家焉能看不透呢。”老太监不屑应声。

“叔就是英明!小侄望尘莫及。叔,您说这人要是跟观音似的,一年过上三个寿诞,那该多带劲儿!”

“没出息的东西!”老太监笑骂,指着一尊玉佛吩咐道,“强儿,把那佛像拿来,给咱家好好瞧瞧。”

潘盼正看得津津有味,倏而有人扯她衣襟。“药香呢?”智化低声言道。

“噢。”她探手入怀,摸出个紫铜仙鹤,看也不看便塞到妖狐手内。

智化摇摇内芯,用火折点了,一头系着如意绦,缓缓从洞口吊下,又取了望板掩好,以防烟气上溢。隔了半刻,估摸药香也该起效了,双侠抽去望板再瞧,不禁“咦”了一声。

见丁二神色古怪,潘盼心下起疑,探头一看,却见马强叔侄好端端地站着,正对着一副仕女图品头论足呢。

“叔,您瞧这仕女图可是前朝周昉的真迹。”马强红着个脸,抓耳挠腮道。

“啧啧,一群肥婆,有甚么好看的。”老太监皱眉,骤然惊叫,“血!滴画上头了!”

“叔,别看了,这画儿瞅着窝心。”马强将画胡乱一卷,掏出块绢子往鼻孔里塞。

“你这死小子!几日没见着婆娘就成这副德性……”老太监勃然大怒,抄起一瓷瓶砸将过去。

潘盼陡觉得不对劲儿,将药香从兜里掏出细辨:娘咧!合——欢——散!!要死了,居然摸错了说滴……她吓得差点儿从屋梁上滚落。

“咋回事儿?”丁兆蕙轻声问她。

潘盼缄默不语,彼时智化已将药香吊回,嗅了嗅味道苦笑:“你为何将花蝶的宝贝也搜罗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