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程府大门前。

小龙仰望面前的朱红大门,再回望身后,忽而无奈摇头:“我说哥哥姐姐们,只不过来演场装神弄鬼的小戏,又何须这么多人?”

“你说呢?自然是来一睹龙仙道的过人风采啊,”轩紫雨俏皮笑道,“说起来,我们是不是应该先给这小子整治件道袍?”小龙闻言随之莞尔:“是啊,或许还应该加上柄桃木剑,如此才更有看头。”

箫梁见状神情平淡,不似二人玩笑意味:“好了好了,你们两个别光顾着耍嘴皮。小龙,既然答应了郝朗,我们就要尽量将这事办妥。我们随你一起,倘若必要也能祝你一臂之力不是么?”燕矶子点头道:“何况燕某也会几套所谓的‘道法’,一定能给小龙的这场戏锦上添花。”

随行而来的众人中,不见一枝柳、冯岚和蓝蝶三人。小龙心知蓝蝶对身外之事基本漠不关心,故而不见她踪影也属正常;冯岚原本打算一同前来,然而临行之际一枝柳寒毒又有犯上势头,她不得不留在客栈照顾。小龙见得身后三人多少有些跃跃欲试,无奈摇头道:“也只有无聊之人,才会兴致勃勃地去招摇撞骗……罢了,开始吧。”

小龙上前捏起门环轻敲片刻,只见大门微启,显出家丁装束男子的半边身子。那家丁见敲门的不过是个不及弱冠的孩童,即刻不耐烦地驱赶道:“哪里来的小鬼,去去去!”说着就要合上大门,不料箫梁大手及时搡来,一把便将大门彻底推开:“这位可是道法通玄的龙仙道,你胆敢拒之门外?”

程府家丁白了箫梁一眼,道:“你蒙谁呢?他若是仙道,老子便是玉皇大帝了。赶紧滚,否则棍棒伺候了啊。”箫梁见这家丁言辞无礼,脸上虽无变化,心中却隐隐生出怒意。轩紫雨知他心情,忙上前转移话题道:“这位大哥,请问你近日来是否四肢微酸,多梦盗汗,食欲不振,且伴有轻微耳鸣呢?”

家丁闻言转了一转眼珠,继而活动活动手脚,眉头随之略略皱起:“姑娘说的不错。”轩紫雨道:“那就没错了,大哥你之所以会这般,是因为……额……师父,徒儿愚笨又忘记啦,是因为什么来着?”她说着转向小龙略略眨眼,教小龙即刻反应过来,当即在心中赞叹她的机灵,并清了清嗓子,摆出淡然物外的高人架势:“就你这脑子,能做成什么事?听好了,这位小哥家的风水略有异变,这才不慎冲撞了瘟星,长久下去只怕祸患不浅,唯有速速将家中布局还原方能补救。”

程府家丁冷笑道:“这姑娘叫你师父,你才多大一点儿?再说了,我家最近能有啥变动,还冲撞瘟星,鬼才相信!”小龙闻言无谓一笑,转身就走:“罢了罢了,老道我偶路此地,眼见着程府鬼气浓重,本想一尽我修道者的本分,不想竟连大门也进不得……徒儿们,走吧,还杵在那儿碍眼么?”

“师父,你不除鬼啦?”轩紫雨作势欲追,忽的回头冷冷瞥一眼程府家丁道:“我们师父修为高深,之前一直在终南山修炼,早已练至返老还童的境界。既然大哥你看低我们,那我们走人便是,只是这府中鬼气一日不除,这程府上下迟早也要……哼!”

此言说得程府家丁顿时背脊发凉,这些时日来府中闹鬼一事无人不知,程府上下心中忐忑自不待说,更有甚者早已自卷铺盖走人,以免为那厉鬼祸及。不说别人,便是他自己也仅仅因为府中佣金颇丰,这才硬着胆气留下。听闻轩紫雨撂下此言,家丁即刻在心中权衡起来,片刻后打开大门道:“抱歉抱歉,小人方才多有得罪。既、既是来除鬼,诸位还请进来!”

四人随着程府家丁在偌大府邸走了一阵,终于来到程府大堂。那家丁一路询问小龙恢复风水之法,小龙亦是不吝言辞,各种套路往上用,直说他晕头转向,末了已一改之前傲慢态度,反而对眼前这孩童钦佩之至。既已抵达大堂,那家丁朝上位处的华服老者恭敬作揖道:“老爷,这四位乃是道法高深的能人。小的先行告退。”言罢便快步退了出去。

大堂上的华服老者犹自与一身着道袍的中年男子聊得尽兴,见四人进了大堂,顿时打量起这群男女来。片刻后,华服老者起身朝四人作揖道:“委实抱歉,除鬼之事程某已然全权拜托莫大仙。不过绝不会让诸位白跑一趟,程某这就吩咐佣人准备上好酒宴,为诸位接风洗尘……”

“程府主何必如此礼待这四人?”被程府主恭称为“莫大仙”的道袍男子冷冷一瞥箫梁等人,神情颇为倨傲,“一看便是不学无术的江湖骗子,丢尽我修道之人的脸面。竟还有乳臭未干的小鬼头,你们也配谈论道法么?”

莫大仙这话说得颇为刺耳,箫梁等人脸色顿时就沉了下来,轩紫雨更是怒指他道:“你说我们招摇撞骗,敢问你又有何真才实学,何不现在就亮出来瞧瞧?”

“姑娘,万万不可对莫大仙无礼……”程府主唯恐莫大仙动怒,忙赔笑道:“大仙切莫与我等凡夫俗子一般见识,这四人程某定会安排好,绝不会扰了大仙除鬼。还请您先进后堂休息。”莫大仙得了这么大的台阶下,得意神情溢于言表,即刻昂首阔步进入后堂,浑然不将其余人等放在眼中。轩紫雨见他倨傲神情委实气愤,但念及自己一行尚有要事,不得已只能按捺下怒火。

“四位,请坐。”程府主猜到箫梁等人定然心中忿忿,当即极尽礼数安抚,继而道:“四位光临寒舍,着实令此地蓬荜生辉。”箫梁等人纷纷作揖还礼:“程府主客气。”

程府主见面前四人中,三位男子的脸色还算正常,唯有那紫衣女子板着脸孔瞧也不瞧自己,当下笑着再次赔礼道:“尚未做自我介绍,在下程易,方才言辞间对诸位颇有得罪之处,还望海涵。”

箫梁道:“程府主,我们四人偶然经过贵府,但见府内鬼气冲天,又听闻令嫒染上离奇症状昏睡许久,便猜测乃是厉鬼所为,故而前来打扰,看看是否有帮得上忙的地方。”程府主闻言脸色随之黯淡,但闻他叹息一声,继而沉声道:“说起来此事倒也蹊跷。我程府往日并不曾闹鬼,但自从小女昏睡不醒后,频频有人瞧见一浑身浴血的无眼厉鬼于夜半时分游弋各处,便是老夫亦亲眼目睹过其凶恶模样。想我程家未曾做过缺德事情,俱都安分守己,怎的竟惹得厉鬼纠缠不休呢?”

轩紫雨心道:“棒打鸳鸯,还不算缺德事么?”随即冷冷道:“敢问程府主,您如何肯定那莫大仙就一定能摆平府中厉鬼呢?”程府主道:“老夫并非妄言,莫大仙他确有神通,方才已经演示过剑劈小鬼和化鬼成血两样绝技了。”

“剑劈小鬼?化鬼成血?”燕矶子只觉好笑,道:“不知程府主能否详细描述下,那位莫大仙方才到底是如何作为的?”程府主稍作回想,将方才莫大仙的举止详细说予四人听。虽说他说描述的内容听起来太过玄乎,但观其眼神并不似说假,如此看来,那莫大仙也的确有些本事。

燕矶子听完程府主所言,即刻笑道:“莫大仙的确本领不俗啊,不知大仙打算何时除鬼?我等也想旁观,权当学学经验了。”

本领不俗?到底是除妖驱鬼的本领,还是其他本事,燕矶子虽没有明说,但同行四人心中即刻有了计较。程府主道:“再过两个时辰,莫大仙便能完全准备好了,还请诸位略作休息,程某这就吩咐下人们送些菜肴酒水来。”言罢他就要起身,忽见后堂一人缓缓走出:“爹,这是孩儿今日追回的债款,请您过目。”

程府主接过那人手中字据,却是瞧也不瞧道:“没看到我这还有贵客要招待么?此事稍后再议。”那人维诺一声,继而目光扫向大堂。略略扫视堂中四人的面孔后,他的视线蓦地凝在小龙身上,惊道:“是你?”

“我当是谁,这不是程公子么?”小龙笑着一摊折扇,言辞毫无忌讳:“您何必如此看着小子,到好似见到了凶神恶鬼?”轩紫雨亦笑道:“程公子,不知您脸上的伤养得如何了?”

原来,这程公子便是昨日在镇上唆使手下家丁殴打百姓追债,却被小龙遇到狠狠教训了一通的那位公子哥。程公子听闻二人言语,脸庞顿时变作猪肝色——其实昨日他狼狈逃回家后,稍稍回想便明白小龙只不过唬了自己,只是当时自己方寸大乱,并未来得及想通这一关节。此时那个胆敢当众羞辱自己的小鬼头就在眼前,如何不教他愤恨难当?

程府主眼见气氛不对,即刻压低声音道:“志儿,你们认识?”程公子并不曾将昨日那丢人之事告知父亲,当即强压下心中怒火道:“爹,后堂来说。”程氏父子当即齐齐进入后堂,仅余下箫梁等人枯坐当场。

半柱香之后,但见一排程府佣人们端上菜肴酒水,摆了一桌宴席在大堂。四人边吃边聊,低声商议着接下来行事的各个要点。待用餐毕,程氏父子才自后堂迈步出来,只是神情又各不相同,大约程公子已将昨日之事尽数告知父亲了。

四人均站起身来,看看程府主到底会是个什么说法。

“诸位,昨日之事犬子已向程某如实交代了。”程府主脸色一片铁青,忽而低斥道:“孽子!还不向诸位道歉?”程公子原本低头跟在父亲身后,闻言顿时抬起头来,神情显得极为尴尬:“爹……”然而见得父亲怒目圆睁,他即刻识趣地朝四人躬身作揖道:“昨日之事全是程志之错,这里向诸位赔不是了。”

箫梁等人不料程府主竟开明至此,即便儿子被人欺负也能明辨是非,更无护短之心,均是惊讶不已。只是这程府家教严明如此,程公子又为何会做出那般与地霸泼皮无异之事呢?

见程志已然致歉,程府主脸上怒容稍缓,道:“我程家家风甚严,祖上流传至今的重要教条便是不得欺压他人,家中每年若有余粮也都尽数赠予镇上穷苦人家。如今这畜生为了追债竟带人当街殴打他人,我程家这么些年来积的阴德,都要被这兔崽子给败完了!”

程志被父亲骂得头都不敢稍抬,这幅狗血淋头的模样教箫梁等人瞧了,着实觉得滑稽。不料程府主蓦地脸庞上怒容转瞬即逝,话锋一转道:“不过为人父母,子女被人欺负自然不可能熟视无睹……只要四位答应一个条件,程某自然既往不咎,如何?”

见程府主变脸简直比翻书还快,四人当即心往下沉:“程府主但说无妨。”

程府主老奸巨猾地笑了一笑,道:“程某并非信不过莫大仙,但凡事还需有两手准备……倘若莫大仙除鬼失败,那便只能请诸位无酬出手一次了。”

两个时辰后,程府后院。

青烟缭绕的香案前,莫大仙手持桃木剑来回踱步,口中念念有词。忽闻他大喝一声,剑尖即刻直指某处:“阴魂厉鬼,散!”紧接着演练起一套行云流水的剑法,招式极尽花哨,乍一看还真有几分玄家正宗的味道,教箫梁等人在一旁也着实瞧得尽兴。

莫大仙耍完剑招后,顺手抓起香案上的一串符纸,继而甩臂一挥。但见漫天符纸飘扬落下,莫大仙口中又连声低念,随即清晰有力地喝道:“浩然正气,玄宗道法。斩鬼除魔,浩荡四海,破!”

在“破”字响起的瞬间,莫大仙手中木剑猛地刺向缓缓飘落的符纸之中,先后疾刺六剑。六剑过后,便有六张符纸被整齐钉在剑身上,而原本淡黄色的符纸,竟也瞬间变作血红颜色。与此同时,场中更有数道尖锐叫声骤然响起,着实吓了众人一跳。

莫大仙露出这一齤手,顿时将在场大多数人都震慑,却是逃不出箫梁和燕矶子的法眼。箫梁低声道:“燕兄,这道士本事不错啊,咱们再不出手恐怕事情有变。”燕矶子冷笑道:“这就点三脚猫本事,也敢在老子面前卖弄么?且瞧我如何拆穿他。”言罢他即刻附耳轩紫雨和小龙,低声吩咐了些什么。

程府主见莫大仙缓缓收势,遂上前道:“莫大仙当真好本事,不知这厉鬼可曾除净?”莫大仙道:“请放心,本山人出马自然手到擒来。还望程府主速速支付说好的酬金,我尚有要事不变久留……小鬼,你做什么?”

他瞥见小龙不知何时来到香案之前,此刻正提着自己先前所执拿的木剑细细端详,脸色顿时微变:“还不放手?本山人的仙器倘若为你污浊了又该如何是好?”说着他上前欲要夺回,忽见眼前白影闪过,竟是箫梁正正拦在他面前。

“大仙太过谦虚了,您修为高深莫测,又怎会畏惧我等凡人的区区浊气呢?”箫梁笑脸敬言依旧,脚下却不曾挪动半分,教莫大仙一时半会儿摆脱不得。趁这时间,小龙已然检查完木剑玄机,忽而失笑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言罢以木剑剑尖略略触碰地上符纸,霎时间一地符纸尽数变作血红颜色。

小龙见状故作震惊神情,高声道:“怎么会这样?难不成小子我也有斩鬼异能了?”莫大仙闻言眼角略略抽搐,若非箫梁一直拦在身前,只怕早就冲将过去把小龙狠揍一顿了。见程府主瞧向自己的眼神略有惊疑,莫大仙脑筋疾转,忙掩饰道:“这是因贫道的仙力凝于剑身尚未散去,一炷香后自然再无斩鬼之能。”

“可……您方才不是说厉鬼已经被您除尽了么?为何小子这一齤手下去,还有这么许多呢?”小龙笑容不变,眼神却是迅速变冷:“还是说,这所谓的仙器道法,真面目也不过是加了点料的骗人套路?”

莫大仙双眼圆瞪,这一次,任凭他绞尽脑汁,也着实想不出半句辩词了。值此时刻,斜下里一道银芒突现掠过他腰际,随即便有一个金灿灿的铃铛滚落在地。那铃铛甫一落地,其中便是传出刺耳尖叫声,仔细一听,分明也与方才斩鬼之际那所谓的厉鬼惨叫毫无差别。

“谁人敢擅动本山人的摄妖铃?”莫大仙惊怒交加,涨红着脸伸手就要去拾铃铛,谁料箫梁早抢先一步将之夺在手中,继而在众目睽睽之下将铃铛一分为二。

“原来所谓的摄妖铃,不过装了只会发出叫声的虫子。莫大仙,这下你还有什么好说的?”箫梁淡淡一瞥躺在手中的黑色小虫,继而将其呈予程府主。程府主老脸早已气得通红,指着莫大仙鼻子,却是半天也说不出一句完整话来:“你、你、你……”

眼看程府主“你”了半天也没“你”出个什么来,莫大仙贼眼一转,突然瞅准一个空档撒腿便跑。箫梁见状并不稍加阻拦,直到莫大仙奔出视线外,这才高声道:“不好了,这骗子跑了!”

程府主方才怒极攻心,险些当场昏厥过去,此时心境稍有平复,即刻咬牙道:“都给我追!追回这骗子者重重有赏!”家丁们闻言即刻抄起棍棒,呐喊着奋起直追。然而就在家丁们追出门外之际,一程府婢女忽然跌跌撞撞闯入场中,向程府主大哭道:“老爷不好了,不好了!小姐她……她居然断气了!”

“什么!”程府上下齐齐傻眼,程府主更是呆滞半晌,才嘶声大吼:“怎么可能?婉儿她方才不是还好端端的么?”婢女边哭边摇头:“奴婢不知道,方才大家都在看那贼道做法,谁知道小姐怎么就断气了,呜……”

箫梁与燕矶子眼见程府为这两件突发事由闹成一锅粥,又见一旁轩紫雨冲这里略略点头,便明白事情已成功一半。如今要做的,便是顺水推舟了。

程府内堂。

程府主颤抖着轻抚床榻女子的脸庞,老脸上泪水纵横,程氏更是扑倒女儿身上嚎啕大哭,一旁家丁佣人们更是无不显露悲哀神情。这般的凄凉情景教轩紫雨瞧了,心中顿时堵得慌:“我们这般,真的是做对了么?”忽然,她觉出腰间有异,回头一看,却见小龙正直直望着自己。那双亮若星辰的双目,似乎能轻易洞悉自己的所有心思。

小龙什么也不说,只是轻轻拍拍轩紫雨肩膀,随即上前道:“程府主,贫道大约知晓令嫒的死因。”程府主即刻抹去眼角泪水,声音却依旧哽咽:“婉儿她……到底是怎么回事?还请道长示下。”

小龙款款到来,言语间毫无生涩之处:“鬼神之说,自古便有。这世间既有鬼魂,那便有降鬼之士。然而真正的得道高人并非见鬼就收,毕竟冤魂厉鬼大多都有执念。这些执念极难消散,倘若降鬼之士肆意除鬼,必定会造成执念滞留,稍有不慎便会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偏偏就有些欺世盗名之徒,学了点皮毛便到处招惹是非。倘若他撞见的是些无能小鬼倒也无妨,只因小鬼大多无甚怨气,并不能做出什么害人之举;但倘若不慎触犯了执念极强的冤魂厉鬼,惹得其怨恨大发,便会对无辜之人肆意残害,造成难以估量的后果。”

程府主闻言又惊又怒:“你是说……方才那骗子道术低微,不仅没能将厉鬼除掉,反而还刺激了厉鬼怨恨,这才对婉儿下了毒手?”

小龙叹道:“鬼神之道禁忌颇多,程府主您本就应该慎重为之。”

小龙所言不无道理,何况程府主此刻悲痛欲绝,更无闲心去琢磨他话语是否有异。他此时无心顾及其他,唯有跪倒在地嘶声痛哭:“婉儿,爹的婉儿啊!都怪爹听信了那贼道妖言,这才害得你命丧黄泉……爹对不起你啊,对不起你啊……”

轩紫雨眼见程氏夫妻几次哭得昏厥过去,心情亦是越发沉郁,忽闻箫梁在耳边道:“丫头,想要回报,首先需懂得付出,这不仅是江湖之道,更是世间亘古不变的真理。程姑娘和郝朗既然做出了决定选择了爱情,那么就不得不付出同等的代价;我们既然决定帮助他们,这里就更不能打退堂鼓了,明白么?”

小龙深吸一口气,上前道:“程府主节哀。令嫒的尸身虽在此,魂魄却已游离体外,只能为厉鬼迫害而寻不着投胎之途。何况她因惊惧而死,胸腔中尚有一丝惊气,倘若不将之及时散去,只怕投胎之后也非痴既呆。能否让贫道试上一试,或许能散去那丝惊气,也算是一尽我们修道者的本分?”

小龙连着问了几遍,程府主才无力点头道:“也罢也罢,倘若能教婉儿来生好过一些,程某便是倾家荡产亦在所不惜,就请仙道放手一试吧。”

小龙既已获得程府主同意,遂行至程婉儿身旁:“紫雨姐姐,来帮把手。”轩紫雨犹自沉思,被箫梁轻推一下才反应过来,应声着也走上前。

小龙确定轩紫雨已经准备妥当,当即清喝一声,嘴里念叨起难明咒文,继而作势连点程婉儿身上几处穴位。轩紫雨则将手中银针暗暗施加在她手臂穴位上。但见针灸之下,程婉儿胸腔中积累的一股酣梦丸药气自她口中溢出。如此,在程府上下眼中,便是小龙一通点穴之后,便有一股浅白雾气缓缓飘出程婉儿檀口,清香药气四散开来,一时间弥漫满屋。

“行了,惊气已然散去,”小龙抹抹额头,做出疲惫神情,“但贵府之中鬼气委实浓重,倘若不将令嫒尸体及时安葬,只怕她的魂魄会受其他鬼魂欺侮;何况时值盛夏,尸身着实不宜久置。”

程府主方才亲眼见得小龙手段,此时对他已是拜服,忙道:“敢问仙道应当几日下葬?程某对这个女儿着实宠溺,实在想再多陪她些时日啊……唉,早知仙道法力无边,程某万万不会请那贼人办事。”

小龙摇头道:“程府主高看贫道了。贵府鬼气委实太重,便是我也不能对付。还望你们日后继续多行善事,久而久之这些冤魂厉鬼自当离去。至于这下葬之日,贫道以为最好不要超过三天。今日,贫道便和众徒儿一起留在府上制一驱魔法阵,暂且压制下此地的不详之气吧。”

程府主深深凝望女儿脸庞,半晌才缓缓点头,声音虚浮而又无力:“明白了,三日后……下葬。”

深夜。

偌大程府后院白麻挂满,纸钱花圈无数,显然已经举办了一场隆重丧礼。院中位置陈着程婉儿的身体,小龙则以一枝狼毫笔在她周围地上划着复杂的八卦法阵,良久都未完成。轩紫雨坐在一旁看得委实无趣,遂撇撇嘴道:“我说小龙你别画啦,我们又不是真的来除鬼的,这破阵犯得着花这般多的心思么?”

小龙闻言只是笑了笑,笔下没有一丝停滞:“既然是来做戏的,那么就要做得像一点不是么?依小子看时候差不多了,何况外面还有箫哥和燕哥把守。”轩紫雨点头道:“也好,有他们两个在的确能放心不少。”说着便径直走向程婉儿。

小龙抬眼见她取出一颗药丸,忽的念及什么道:“紫雨姐姐,反正现在四下无人,你就偷偷告诉我一件事吧?”轩紫雨无暇瞧他,随口道:“你问。”

小龙打趣道:“姐姐,你老实跟我说,你到底是喜欢箫哥多一点,还是喜欢燕哥多一点?”轩紫雨吃了一惊,险些没捏住手中药丸:“臭、臭小子乱讲什么?鬼才会喜欢他们!”说话间,她的脸却是遏制不住地红了一片。

小龙见得她这般反应笑而不语,随即低下头来,继续画着八卦法阵。

轩紫雨忿忿白他一眼,待慌乱心境彻底平复,这才将手中药丸喂程婉儿服下。那药丸被缓缓推入程婉儿口中,轩紫雨再轻抬她下巴,使得药丸顺着喉咙渐滑入胃,最终药力化开。不多时,本无脉象心跳的程婉儿,竟是悠悠睁开了双眼。

程婉儿疑惑望着面前的紫衣女子,忽而想到什么惊道:“你是谁?”轩紫雨温言道:“程小姐且放心,我们是郝朗的朋友,因受托于他,特来助你们一臂之力的。”随即向程婉儿详细道出自己一行人和郝朗相识的经过。

“原来如此,婉儿先行谢过诸位的侠义心肠。”程婉儿听得事情始末,这才松了一口气。轩紫雨道:“婉儿姑娘不必如此,郝朗他早已谢过我许多次了。我这时候叫醒你,只因你都好几日不曾进食饮水,只怕到时候撑不过去。所以趁着四下无他人,你赶紧吃喝一些,莫要坏了身子。”程婉儿闻言眉眼顿时泛红,抽泣道:“诸位与我们素味平生,却相助到如此地步,实在是……”

小龙安抚她道:“若是当真感激我们,那便速速吃东西吧,要知道随时都有可能来人呢。”程婉儿闻言逐渐止了抽泣,接过轩紫雨早已准备好的膳食细细吞咽。她虽已饿了几天,但胃口着实不大,不一会儿已然吃饱。

轩紫雨即刻将另一颗酣梦丸喂她服下,在她神志再度陷入迷离前,轩紫雨一直紧紧握住她手,温言道:“祝你们幸福。”

“谢谢……”程婉儿轻笑着缓缓闭眼,脸庞上幸福久久不散。

箫梁与燕矶子一左一右立于内堂门前,架势好似两尊门神。虽说守卫责任重大,但呆立时间一久,二人还是难免心生无聊,进而开始互相调侃聊天。一来二去,二人话题扯到酒上,肚子里的酒虫即刻开始造反。

正当二人寻思着该去何处寻些烈酒时,忽见远处一人手持一酒坛缓步行来。其人未至,浓烈酒香已然飘入二人鼻尖,顿时令二人垂涎不已。

待那人走进,二人微微端详其容貌,这才认出来人竟是程志程公子。对于这仗势欺人的纨绔子弟,二人本就没有半点好感,但出于礼数,箫梁还是上前作揖道:“内堂中我们师父正在布置驱魔法阵不能受扰,还请程公子回去吧。”

“不不,阁下误会了。程志并非此次并非前来探望姐姐,而是来给二人送酒的。”程公子席地而坐,继而倾倒起手中酒坛直到倒满三碗,并端起其中一碗:“二位,请。”箫梁和燕矶子对视一眼,随即学他一般就地坐下,顷刻便将剩下两碗酒水一饮而尽。

程公子所携之酒性极烈,他自己也好似吃不太消,只一会儿说话间口齿已然有些模糊:“二位英雄好汉果然……海量,程志……再敬二位……”箫梁和燕矶子虽怀疑程公子此行目的,但心知此时却之不恭,唯有保持默然,先后仰脖再饮。就在此时,已然醉得迷迷糊糊的程公子再度开口道:“二位,其实我知道,昨日之事的确令人不齿。你们嘴上虽然不说什么,但心里……嘿嘿,怕是早就把我程志瞧得狗屁不如了吧?”

酒意涌上,程公子的脸庞泛起一片酡红,接道:“类似于昨日那事,我程志近日来也做了不少,但我明知这事委实败坏阴德,依旧不曾有半点悔恨,两位可知其中缘由?”箫梁冷笑道:“这倒的确不知,还请程公子示下。”

“原因无它,说到底还是那父子拒不还钱,当真可恨!”程公子纵然大醉,依旧愤恨得咬牙切齿:“当初我们程家救济他们时,纷纷笑脸相迎,感恩戴德。谁知当我们入不敷出急需用钱时,他们却以‘程老爷富可通天,又岂会在意这点小钱’这等冠冕堂皇的理由来搪塞我……”

说到这里,程公子无奈笑道:“是了,我倒是给忘了,二位恐怕还不知道一件事吧——为了医治姐姐的怪病,爹在短短几天内就将家中积蓄花得差不多了。然而无数名医灵药齐施,也不见那怪病有半点起色……”

程公子再饮一碗,咬牙笑道:“那对父子的丑恶嘴脸,我程志永生不忘!爹时常教导姐姐和我多多行善积德,谁料到头来竟会积出这等忘恩负义之徒来?我想爹他还是错了,俗话说得好,‘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人活于世,本就应当自私自利,何必多此一举去管他人的死活?”

箫梁和燕矶子均不曾料到事情的真实原委居然会是这般,顿时哑口无言。

程公子瞧也不瞧怔住的二人,只是自顾自道:“我只想为我程家做一些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所以管不了那么许多。哪怕如此举止有损阴德,哪怕将来死后会下十八层地狱,只要能狠狠教训那些忘恩负义之徒,我也无怨无悔!可笑的是,我昨日第一次翻脸带人殴打那对父子,今日再次出门追债,竟是出奇得顺畅,那些原本死皮赖脸的人纷纷将欠款双手呈上。如此看来,这世间果然还是恶人自在些。”

程公子大笑一阵,良久才敛了心绪道:“抱歉,程志见二人英气过人,这才借酒意一诉心中烦闷。既已倾诉完,程志也不打扰,这就告辞了。”言罢他洒然起身攸忽远去,仅余下那剩余一半的酒坛,犹自四散着醇香酒气。

箫梁目送程公子远去,良久收回目光,却是深深叹息道:“此事我们还是保密,就不要对丫头说了吧。”

轩紫雨微觉困乏,开始有一阵没一阵地打起盹来。忽然,她只觉身侧一阵阴风吹拂,即刻吹灭眼中所有蜡烛,四周随之陷入一片昏暗。

“蜡烛怎么全灭了?”轩紫雨强打精神,正要上前将蜡烛重新点燃,余光瞥见方才还蹲画着八卦法阵的小龙,此时却是一动不动。她唤了两声不见小龙回应,心中好奇之下凑上前去细看,才发现小龙双眼紧闭,却是已然睡了过去。

“臭小鬼,你蹲着也能睡着呀?”轩紫雨不禁莞尔,伸手欲要摇醒他,蓦地只觉自己背脊没来由地腾起一阵凉意,浑身汗毛随之竖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