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这小宴,姚珊倒也不是头一回听说。后宅女眷们打发时间的东西有限,这小宴算是其中比较有意思的一种了。虽然叫“小宴”,其实也并不只是吃顿便饭那么简单。要操办一次成功的小宴,首先你得有几分面子,这样人家才肯来。然后你还得要有个好听的名头,这样人家才会愿意来。再之后,就全看操持的主人家的控场能力了。饭吃什么是其次,大家玩儿的开心才是重点,这样下次你有话儿,人家还来。

不过,即便是如此,厮混在宁国府几年之后,这种事儿尤氏自个儿搞定是完全没有压力的,怎么竟想到找她来了?莫非这其中有何玄机不成?

姚珊心中略有些犯嘀咕,但看着尤氏故作神秘的模样,倒也不敢怠慢,连忙请她进屋来坐了,教小桃奉了茶,好听她细说。

尤氏笑吟吟地,一面坐着喝了一口茶,一面轻声细语地道:“原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就是今年会芳园内梅花开的好,我想着请西府里头老太太、两位太太并奶奶、姑娘们来赏赏花儿、听听戏,娘儿们聚上一聚、乐呵乐呵,岂不是件妙事?”

她说得十分轻巧,但是看着姚珊的目光却是大有深意。姚珊心中涌起一阵不祥的预感,但是尤氏既然不明着说,她便也索性装傻,只笑道:“大姐姐知道,我素来不是那等精细人儿,这种细致风雅的事儿怎么倒是找上我来了,当心可别砸在我手里头……”

姚珊话音方落,尤氏便笑着道:“你这丫头又在那里装模作样地自谦了。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你么……还是说,你是不耐烦帮姐姐管这事儿?”

得,连这种话都说出来了,看来这一次让她操办这顿饭的事儿是板上钉钉的了。看着尤氏满面春风的样子,姚珊对这次帮忙操持的□□也有了几分猜想。既然是请的西府,大抵是跟那位宝二爷有关了,虽然知道这位大姐是掏心掏肺地为她好,但是这种“好”她可真心消受不起啊。

姚珊一面在心中默默地叹了口气,一面还是连忙接口道:“大姐姐说哪里的话,只要不嫌弃我笨手笨脚的,但凭姐姐一句吩咐,妹妹我定是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啊。”

这话虽说得十分夸张,也隐隐有些无奈的意思,但是配合上姚珊那副浮夸的表情,倒也符合她素日里时不时“人来疯”一下子的性子,很有些喜感。故此连原本已经有些起疑心了的尤氏都忍不住笑着骂了她一句道:“哪里就要你赴汤蹈火了呢,不过要你去充充场面,还没怎么样,可就喊上这个了。”

姚珊撑不住,那一副故意做出来的苦瓜脸便也就破了功,于是也索性跟着尤氏笑闹了几句,顺口问明白了小宴的要求,然后便痛痛快快地答应了下来。尤氏这才笑着携手同她共用晚膳去了。

席间尤氏免不了又细细交代了姚珊几句,便就叫她的新贴身侍女银碟还有已经嫁人成了管家婆子的腊梅来,教“一起辅佐着姗姑娘,务必弄一席好的小宴出来”。只是,不出意料的,从头到尾,尤氏都没有提起论理正经该帮着她操办这事儿的她的那位新儿媳妇——东府蓉大奶奶秦可卿半句。

银碟和腊梅自是恭敬地答应着,姚珊心中有数,当然也是笑嘻嘻地应了,于是这个事情就这么定了。次日她一大早就爬了起来,先领着银碟和腊梅在园子里四处逛了一圈儿。一面先看了景色,一面踩了踩点儿,顺便还把怎么操持的章程理了理,将手里可用的人做了个分工,不出半个时辰便弄成了七七八八。

回到院子之后,方才迅速地用了早膳,一面梳洗着,一面跟着银碟腊梅闲话。看着时间还早,教养嬷嬷这几日又迟了半个时辰才会过来,她便打发了银碟腊梅去操持那些具体杂事儿,然后要小桃焚香、设案、研磨、自己亲自写起邀请西府诸人的帖子来。

写完了之后,正在台案上晾干,三春、宝钗便来了,听了这个风雅的信儿,欢欣之余,因着探春最为活泛,又素来喜欢书法,忍不住就顺口点评了她的字迹几句——当然,还是夸赞为多的,宝钗看了也连连称道,须臾教养嬷嬷也到了,众人便又一处赞了赞姚珊的字迹。

姚珊含笑谦虚了几句,又道了谢,方才揭过这一节儿。天知道她为了自己写的字儿能看,受了尤老爹和张友士多少折磨,正所谓字如其人,这种秀美中带着点儿说不出的特别,在这些循规蹈矩的脂粉娇娃中,自然还是有些小出彩的。

秦可卿还是维持着每日来她院子里晃悠的日常,虽然此前这事儿没有漏过什么风给她,只是,她见了这个,又怎么会不明白尤氏压根儿就不想跟她亲近,不想让她做事儿。姚珊一面同姐妹们谈笑,一面也早分心去留意了她一番,见她表情十分平静,便也就放下了心。虽然不知道她心中到底怎么样想的,但她外表仍是谈笑如常,故此别人也不会觉得怎么样,这就行了。她到底不是笨人,又怎么会“不知道家丑不可外扬”的道理?再者说,以她的身份,尤氏待她如何,她也未必会太过在意。她在意的,从来就是宁国府这个安全的港湾和可能的强力后盾而已。

姚珊心如电转,早将这些事儿看得一清二楚,故此也不再去管秦可卿,只专心听教养嬷嬷的训示,同姐妹们一道儿完成每日的功课。

一日的时光须臾便过,次日,便是赏梅小宴的正日子。姚珊又是一大早儿站在会芳园里,看着下人们忙活,只偶尔出声吩咐几句,指导着他们忙东忙西地铺陈,她定的那富贵闲适之小宴的基调儿和感觉便渐渐出来了。

用过早膳,又歇了半个时辰,看着日头出来了之后,西府的人便在尤氏和秦可卿的陪同下陆续地过来了。

姚珊便微笑着迎了上去,果然见其中有邢王二夫人等。那人群的正中间,贾母给凤姐儿、三春、宝钗等姑娘们簇拥着,怀里却是紧紧搂着贾宝玉,也满面春风地过来了。

诸人一看姚珊弄的小宴台面,便都是一怔,贾母看了姚珊一眼,似乎很是满意,凤姐儿早跳出来笑道:“这赏个花儿都弄得这么别致,姗妹妹真是个能干人儿,怪不得老祖宗一叠声儿地夸你,姐姐我今儿才是算见识到了。”

尤氏忙笑道:“凤辣子不怕把她夸到天上去了,老祖宗夸她那是疼她呢,她老人家见多识广的,这些小玩意儿哪能入得了她老人家的眼,左右是哄得姗儿个开心罢了。”

姚珊也笑道:“大姐姐这是怎么说儿,知道这赏花儿的主意是您想的,我不过就是动了个手儿,出点儿苦力,只是难得老祖宗和凤姐姐疼我,各位太太、姑娘们也赏脸来了,就让我高兴高兴、自得一下子都不成么?”

她们姐妹俩这一唱一和的话儿一说,众人当即哄笑,贾母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扶着尤氏笑道:“说你是个伶俐人儿,你妹妹比你还要伶俐几分儿,连凤辣子都说不过她了,这还了得。”

凤姐儿也故作捶胸顿足道:“老祖宗说的是啊,这可了不得了,以后啊,可不知道有多大造化呢。”

她有意无意地看了尤氏和跟着大家傻笑的宝玉一眼,便去搀着贾母落座了。姚珊无可无不可地配合着演完了这场戏,转头见尤氏含笑的眼,心中愈发觉得,所谓的好心做坏事,也不过如此了。

天知道,她完全不想跟这位宝二爷有任何瓜葛啊。再说了,就算余氏眼皮子浅,没见过世面,以为贾母随便夸了她几次,看着她表示了几回喜欢,就是要把她跟贾宝玉送做堆的意思,但是尤氏的话不应该啊。她不是少有的明白人儿么?而且,此前不是也很高兴地让她去参选,弄做个陪郡主读书的意思了么?怎么还往这边儿使劲儿?是真心看不明白贾母怎么会把贾宝玉这心尖子宝贝儿的婚姻大事跟她们家这种六品小官儿扯上关系这种简单的不能再简单的真相么?

姚珊看着众人入席之后,自己也在旁边陪坐了下来。得了贾母的首肯,贾宝玉自然是很欢喜地蹭过来要跟姚珊同坐了。

姚珊面上是再正常不过的微笑,心里却跟个明镜儿似的。无事献殷勤,必有阴谋。这说是风就是雨地假意撮合了她和宝玉这么一场,且看看西府的诸位,是想要图谋些什么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