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看穿的司徒玦脸一红,当即惭愧于自己的“小人之心”,于是赶紧问了邹晋住处的地址,他那边似乎也在忙着,说了地址后很快结束了通话。

晚上出门前,姚起云还没从见习的医院回来,司徒玦本想给他打个电话说说这事,念及他对邹晋的为人并不认同,而她有求于邹晋又的确是出于无奈,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掏了出来的手机又被她收回了背包里。

她对妈妈说要去吴江那儿转转,薛少萍没说什么,对于她和吴江的接触,妈妈从来都是持宽容甚至是“乐见其成”的态度。

邹晋住的地方是著名的富人聚集区,司徒玦按照他给的地址,轻易就找到了藏在树荫处的白色独栋小楼。司徒玦虽然出生在富裕家庭,可不知道为什么,她有个可笑的固有念头,那就是搞科研的人大多清苦。当然,她并不排斥这种清苦,不过当她第一眼看到邹晋这位置极佳、价值不菲的私宅时,还是有些意外。

天刚暗下来,邹晋已经下飞机,正在回家的路上,司徒玦也不心急,绕着房子逛了一圈,疏落有致的树木篱笆看上去很是繁茂,一看就是经过精心打理,不大的院子草坪整洁,摆设雅致,倒很是合司徒玦的心意。她家的房子在老城区的黄金地段,繁华是足够了,可总少了些闲趣,她过去还以为这样的小楼只会出现在国外的中产阶级聚居处。

正傻乎乎地抬着下巴看个没完,听到车轮声逼近,她愕然回头,看到邹晋的车时,才发觉他比意料中回来得更快。

邹晋摇下车窗,对司徒玦微笑示意,把车停靠在一边,说道:“出于常理,我还是要问一句,司徒同学,你要不要进屋坐下来喝杯茶?”

司徒玦赶紧摇了摇头,“我还是不打扰您了吧,邹……院长。”

她好像每次都不知道该叫他邹教授还是邹院长。邹晋又笑了,虽然司徒玦不知道这个犯傻的小细节有什么值得“邹阎王”笑的。

“这是韦有根同学患有急性带状疱疹的医院证明,麻烦您看一下,邹院长,您就给他一次机会吧,让他顺利毕业。他平时很用功的,家里又都指望着他,非常不容易。缺考的事只是意外,以后再也不会出现这种事了。”

邹晋接过那张吴江的“杰作”,草草地扫了一眼,揉了揉自己的额头,“我累了,真比不得你们年轻人,这样吧,我们院子里说话。”

司徒玦这才留意到他手里还提着行李,手腕上搭着外套,虽然风度不减,但脸上难掩疲惫之色。她不禁暗骂自己太心急,这会儿只有点头的份儿。

院子的草坪上有一套刷着白色油漆的休闲桌椅,司徒玦狗腿地去给邹晋拎包,邹晋笑着拒绝了。两人坐在了椅子上,邹晋放下了东西,好似重重地舒了口气。

“邹院长您现在可是大名人了,大家都说您是药学院的镇院之宝,也是大家的奋斗目标。”司徒玦嘴里像抹了蜜,什么好听就挑什么说,不过,她说的确实也是实情。

“是吗?”邹晋的嘴角只是微微向上一勾,“司徒玦,你说的‘大家’也包括你吗?”

“当然!”司徒玦一脸的诚恳,“但是我知道要达到您这样的高度太难了。”

“可是从这样的高度坠落却很容易。”按说最近应该是春风得意的邹晋,脸上却看不到太多喜色,相反,只有倦意和些许无奈,“荣誉是个好东西啊,出成果是我们这样的人毕生的梦想,不过任何事情一旦涉及利益,很多让人不愉快的事也就跟着来了。”

司徒玦愣愣地看着名利俱享、成果累累、盛况如烈火烹油的中年教授。她不知道他为何忽然有这样的感叹,但是看他的样子,说的却不像是假话。

邹晋无意识地拨弄着小根的“医院证明”,忽然问道:“司徒玦,在你眼里我是个怎样的人?”

“啊?”这个问题实在是突兀而奇怪,司徒玦一点儿准备都没有,她吓了一跳之后,顺着自己的本意说道:“我没想太多,您就是我很尊敬的师长,在学术上很让人敬佩的前辈。”她想了想,又不好意思地补充了一句,“虽然很多人说您平时有一点点严厉,一点点!”

邹晋笑道:“我看不止一点点吧。”他的笑意慢慢地带了点儿自嘲的意味,“其实我是一个不太会为人处世的人,总也学不会圆滑,除了学术方面,在别的地方,又太过随性。从某种程度上说,我想我是失败的,因为我并不具备足够的理性。”

“人无完人,教授,我觉得您已经很完美了,您说的完全理性只有圣贤才能办到,可是圣贤是很孤独的。”司徒玦说。

“我的夫人曾经断言,我这样的性格并不适合回国发展,不过我没有听她的,现在我觉得她是对的。”

“第一次听您提到师母。”司徒玦还是藏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大家都听说邹晋是已婚之身,不过他的另一半是何方神圣,就连他自己带的学生都鲜有听闻。

邹晋说:“我的夫人是个很值得人敬佩的女人。”他接着对司徒玦说了个名字,司徒玦随之睁大了眼睛,那可是在药学院学生听来大名鼎鼎的名字,从科研成绩到学术地位都不比邹晋低,甚至凌驾于他之上,司徒玦只知道她人在美国,却从未把她和邹晋联系起来。

“她给过我很多助益,是我生命里的良师益友,而我在她面前,总像个易犯错的小学生。所以我坚持选择回国发展,不在同一个星系,远离太阳,也许我才能觉得自己没有那么黯淡。”邹晋自嘲地笑。

说不清什么原因,司徒玦听到有人这样客气地推崇自己的爱侣,总觉得怪怪的。她想,也许更高层次的结合是她所不能理解的,就像波伏娃和萨特,就像蔡琴和杨德昌。反正她是做不到这种境界的,她和姚起云,就算彼此消融,也要做宇宙中距离最近的星球。

“她觉得我在国内必然受挫,我就想证明她是错的。一开始,我满怀抱负,想大展拳脚,后来我才发现,整个学术界并不是我想象中的样子。我不能忍受那些散漫和场面上的敷衍,可是就连我精挑细选的弟子也逃不开这些怪圈。他们觉得我严苛,也许只是我们的理念不同。至于我的那些同行们……不说也罢,我常觉得自己就像个穿着重重金甲走在沼泽地的士兵。”说到这里,邹晋好像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摇头一笑,“你看,我跟你说这些干什么,你是个很单纯的孩子,一直这样很好,你就当听一个中年人的牢骚吧……至于你说的那个姓韦的同学……”

司徒玦赶紧把谈话的焦点拉回她最关注的中心,“韦有根!邹教授,求您了,让他重考一次吧。”

邹晋用一根手指把“医院证明”推回到司徒玦面前,“如果他面临留级,那么这次应该是他第三次没有通过考试了,站在我的立场,我会觉得他重读一年不是什么坏事。医药行业跟别的行业不一样,从业者的失误会带来不可预计的严重后果,所以我希望每一个毕业的学生都是合格的。”

“如果您给他一次补考的机会,他再不通过,留级是他应该承受的结果,只要一次机会,邹教授!”

面对司徒玦的恳求,邹晋淡淡地问道:“这是他的事,他自己为什么不亲自来找我,而是让你出面?就算是带状疱疹,也不影响他打电话或者发邮件吧。”